第317章 《雉朝飞》
春波楼,天字号雅间。
一张镂刻云纹的镶金红木桌,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
房间宽阔,四角摆着青花瓷,插着散发阵阵幽香的兰花。
拱廊之下,珠帘半卷,分隔了几个内室出来。
男子坐在桌前,正对面,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精美丝织屏风。
房中的红烛高照,光影之下,这锦屏之上,映出了一个婀娜多姿的身影。
秀发披肩,跪坐在地,轻抚古琴。
在她身畔,一盏宣德炉正散发着淡淡的香烟。
寇白门轻轻扣动琴弦,说道:“别来无恙。”
“一别三载,几度秋凉,山河满目疮痍,故人......故人......”
话至嘴边,忽然哽咽,男子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借饮掩饰自己的情绪。
屏风之后,传来了一声轻叹。
琴声起,逸韵幽致,含恨无限。
男子闭目静听,心中依然风波迭起,不能平静。
这是一曲《雉朝飞》,源自《诗经》中以雉之朝飞象征爱情的故事。
琴声急促,扣人心弦,男子通晓音律,听出了其中暗含的绵绵遗恨。
他连连饮酒,酒劲上涌,令他面脖泛红。
忽然,响起了一声突兀的断弦之音,男子手中的酒杯颓然滑落,整个人都变得失魂落魄起来。
屏风之后,寇白门将被琴弦割破的手指,轻轻含在了朱唇之中。
这时,屏风后,寇白门向自己的贴身侍婢使了个眼色,那侍婢怀中捧着一个长条形的小木匣,绕到了屏风之前,将木匣放在了男子面前。
男子疑惑地看了一眼,木匣幽亮,上面刻画有几朵兰花,十分精致。
他伸手将木匣缓缓打开,一柄折扇映入眼帘。
一瞬间,男子就像是触电一般,无数的旧念涌上了心头。
这把折扇,他太熟悉了。
他鼻头一酸,轻轻拿起折扇将其展开,扇面之上,几朵工笔幽兰栩栩如生。
在画兰之旁,还题有一首小楷小诗:
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
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薛涛。
男子深情凝视着手中折扇,思绪飞回了两年前的春天。
......
崇祯十六年春,苏州,吴府。
山水园林,古朴静美,园中草长莺飞,蜂蝶来会。
主人吴继善今日在府上大宴宾客,因为他受京师吏部诠选,受任成都知县,即将从苏州出发,千里上任。
这场宴会,是亲人为他举行的饯别宴。
席间,有吴府从秦淮河重金请来的几个歌姬作陪,以欢愉气氛。
吴继善在座上,面上并无新官上任的喜色,却满是离忧。
而今国事艰难,风雨飘摇,此去成都千万里,前程渺渺,归来无期。
这场饯别宴,谁又知道,会不会是与亲友的最后一宴。
离愁,挂在了吴继善的脸上,实难掩盖。
座下,衣装浆洗的泛白的男子默默坐在角落的座位之中,赏席间弹唱之美人,饮手中绵绵之琼浆,眼神,游走在一位抚琴的歌姬身上。
吴继善,是他的堂兄,今日,他也是前来为兄长送行。
他的桌上,还放着一根从河边柳树上折来的柳枝。
“此去巴蜀之地,山高路险,道阻且长,祝愿吴兄一路平安。”
“巴蜀乃天府之国,成都亦季汉旧都,愿吴兄继武侯之分,竟青云之志。”
“山河动荡,蜀道险塞,吴兄此去,倒也可避中原之祸,焉知非福也!”
座下宾客皆出言宽慰吴继善,希望他不要因为去家千里而忧伤。
吴继善却是摇了摇头,叹息连连。
“今楚氛日恶,秦关失守,荆襄撤其藩篱,秦陇寒其唇齿,蜀事诚莫知所终矣。”
时局之变,吴继善看的很清楚,他是崇祯十年的进士,对蜀地的情况,知之甚详。
蜀中军少,缺粮短饷,而李自成已据西安,张献忠驱驰湖广,一旦窥视两川,蜀地安能不乱?
朝廷近来大批向四川增补官员,似乎也有复兴巴蜀之兵,依托地利,堵御流贼之意。
只是山高路远,无兵无饷,仅靠地方官员,全然无用。
吴继善的话,令堂中气氛沉重不少,在座的都是有识之士,对时事皆有见地,自然知道吴继善的话,不是危言耸听,也不是空穴来风。
席间,只剩下歌姬的唱曲之声。
宾主皆默默痛饮,消解心中愁闷。
这时,府中的下人来报,说是远行的行装已经全部装车,马车也已经备好。
吴继善怅然一叹,举酒邀众人最后共饮一杯。
宾客们皆起身,先后赋诗送别吴继善。
这时,一直坐在角落的男子也起身,走到了几名歌姬中间,拿出了自己腰间那今日新买的折扇,请其中一人在扇面上作画。
那歌姬擅长画兰,在秦淮之地非常出名,其所画兰花,栩栩如生,别有韵味,乃至一绝。
“卞小妹的兰花,果然名不虚传!”
男子看着这名名叫卞敏的歌姬洒脱的两三笔,赞叹不已。
歌姬浅浅一笑,并未搭话,因为她早就注意到,眼前这书生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在她那抚琴的姐姐身上游走。
男子接过扇子,转身走到了那抚琴歌姬的面前。
这时,堂中宾客们都投来了目光。
“久闻卞姑娘诗琴书画无所不能,今日有幸相见,还请不吝赐教。”
琴姬抬眼,见是一位温润如玉的书生,顿时被其俊逸的样貌所吸引。
心知这书生是要考校自己,于是她也不怯,让小妹取来了笔墨,当场在小妹所画的兰花旁,题诗一首。
这一首诗,引得当场的满座宾客皆为之倾倒,但琴姬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倒是心中不由地十分期待眼前这书生的评价,一颗芳心如小鹿乱撞。
书生捧扇吟诵一遍,对这琴姬的才华大为赞叹。
这让琴姬如如获至宝般的暗暗开心,就在刚才,她同行的姐妹告诉她,这位公子也是一位名动江南的才子,与江南四公子之中的侯方域、冒襄等人皆是挚友。
琴姬得知,眼前的书生貌若潘安,惊才绝艳,刹那间,情愫暗生。
同在秦淮的姐妹们都先后找到了良人归宿,柳如是入了钱府,董小婉跟了冒襄,李香君觅得侯方域,顾横波嫁给了龚鼎孳。
独独她,迟迟未遇良人,还寄寓在秦淮烟柳之中。
今日见此如玉公子,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在宴席将散之时,男子流连之际,琴姬寻得无人的机会,怀抱古琴,引男子入闺房之中小会。
红烛摇曳,她满饮一杯清酒,手抚琴下案几,双颊酡红,美眸闪烁地问男子道:“君亦有意乎?”
男子闻言,心中一热,但双眼却不敢直视琴姬。
面对这清秀貌美的琴姬直抒心意,男子显得有些慌乱,几次三番的欲言又止。
自第一眼,他便被这琴姬飘逸倜傥而又不失风流妩媚的绝代风华给迷住。
琴姬的主动与热烈让他内心陷入了纠结之中。
他的祖上因为参加昆山的守城抗倭,而使家道中落,以致于他现在身家清贫,根本没法出巨资为其赎身。
不像他的好友侯方域、冒辟疆,他们都是世代官宦之家,颇有资财,动辄便可拿出数千两白银为所爱之人赎身,成就一段才子佳人的姻缘佳话。
而他仅有碎银几两,老屋几间,算不上穷困潦倒,可也没有余财,名动秦淮的歌姬身价,可不是他所能承担的起。
在琴姬殷切期盼的眼神中,男子傻笑起来,固为若弗解者,长叹凝睇。
他强笑着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既没有悦纳,也没有拒绝,而是选择了最暧昧的回答。
琴姬眼中的火热渐冷,俄而黯然,后亦竟无复言,垂首凝眉,撩拨琴弦,几声落寞清怨,悄然入耳。
红烛烧尽,蜡泪流堆,两人相顾无言。
男子心中焦热,不复安坐,离去之前,取来了笔墨,依依不舍地留下了一首词:
《西江月·咏别》
乌鹊桥头夜话,樱桃花下春愁。
廉纤细雨绿杨舟,画阁玉人垂手。
红袖盈盈粉泪,青山剪剪明眸。
今宵好梦倩谁收,一枕别时残酒。
他新买的那把折扇,在仓惶离去之时,也落在了琴姬的闺房之中。
......
琴声复起,男子从回忆的旋涡之中挣脱出来。
他望着手上这保存完好的折扇,旧事恍然如昨。
“她,在何处?”
男子怅然若失地问道,满心苦涩难说。
三年前的一别,辗转流离,世事艰难,饱尝个中滋味,而今心境,早已不同。
当年从吴府窘迫狼狈离去,寓居在秦淮河畔的长干里。
不久之后,他便收到了琴姬遣侍女柔柔送来的书简。
时至今日,上面的内容他也记得非常清楚,梦中每每浮现在脑海之中。
信曰: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
长干里是南京繁华之地,又是佛教重地,雨花台陈于前,秦淮河卫其后,大江护其西,是秦淮河的入江通道。
而琴姬所在,与长干里不过一水之隔。
这悠悠秦淮水,就像是银河一般将两人阻隔,令琴姬爱而不得。
男子得此红粉小笺,字里行间这如泣如诉的爱慕之情,令他肝肠寸断,昼夜难眠。
非是他不喜爱,只是当时他已经听闻,京师的田国丈要为皇帝选妃,已经点了秦淮之上两人的名字,一人是琴姬,另一人名叫陈圆圆。
这让他手捧着这封书简,如何敢做出回应?
他何来的胆量敢与皇帝争女人?
更何况崇祯皇帝对他有知遇之恩,崇祯元年,他中秀才,崇祯三年中举人,崇祯四年会试,又以第一获隽,随后廷试,结果得一甲第二,高中榜眼,如此奇迹,让他一夜之间,名动京师。
于是,有人便怀疑他科场舞弊,主考官迫于压力,不得不将他的原卷交予崇祯皇帝御览。
结果崇祯皇帝看罢之后,直接在原卷之上,朱批八个大字:正大博雅,足式诡靡。
皇帝钦定,平息物议,他也因此声名鹊起,平步青云,只是后来,党争不断,仕途坎坷,日薄西山,他便辞官南归了。
琴姬将会入宫,成为皇帝的妃子,他也只能将那封示爱的书简,尘封在随身的书箱之中。
后来的三年间,他飘零无定,琴姬也杳无音信。
屏风之后,琴声渐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