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白门起身,撩拨了一下长发,将其用桃木簪子挽起,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坐在了男子面前,身笼薄纱,香肩半露,浑然不在意男女有别。
男子似乎早已习惯,并未回避,不停地喝着闷酒。
“这三年,她很苦。”
“当年你迟迟没有回信,只是在临走之前,在她楼下吹了几首凄凉之曲,便教她茶饭不思。”
“田国丈没有选中她,而是选了陈圆圆,所以她也没有入宫。”
“谁曾想一夜风云变,鞑子先取京师,又破南都。”
“多铎占据南京,降将贰臣竞相大掠美女相送巴结,为避祸端,她身披道袍,历尽万险,才得以逃脱,无以为靠,只能四处飘零。”
寇白门淡淡叙说着旧事,男子越听,越有锥心之痛。
当年在秦淮歌楼之下黯然离去,谁又能想到此后世事无常。
他也没料到数月之间,吴三桂引狼入室,山河沦为腥膻,两都旋即失陷。
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不是他不想去寻,而是兵荒马乱,山高水长,他自身困顿,无力去寻。
“她,现在何处?”
男子放下酒杯,一声长叹,抬眼问道。
寇白门忽然沉默,眼神明灭,在男子身上扫了几下,似有犹豫之情。
男子眉头一皱,心顿时提了起来。
寇白门眉眼微斜,颇为惆怅地说道:“今岁,哦不,差不多已过子时,应当是去岁了。”
“去岁春,她嫁给了会稽的世家子弟郑建德。”
男子瞬间浑身僵住,呼吸急促起来。
震惊,心痛,悔恨,一时间俱从心中涌起,令他五味杂陈。
长久掩藏在心底的痛苦在这一刻彻底压抑不住,猛烈的阵阵绞痛,远比身体劳形更加煎熬。
终于,他的眼角,落下了泪滴。
男儿有泪不轻弹,如今已到伤心处。
“天意误我乎,时局弄人乎!”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也~~~”
“呵呵呵,呵呵呵呵!”
男子垂泪托杯,大声苦笑起来。
他后悔了,当日吴府初见,自己若是答应下来,岂有今日之苦?
崇祯四年,他高中榜眼,衣锦还乡,被家中安排,娶了郁氏女为妻,可是他与郁氏并无感情,结为夫妻也不过是政治投机罢了。
他可是新科进士及第,自然是抢手的乘龙快婿。
自他辞官,四处漂泊之后,郁氏也回了娘家,这些年,两人聚少离多,也无床笫之欢,更无子嗣,亦未日久生情。
直到崇祯十五年春的那一天,他才感受到了什么是一见钟情,什么是怦然心动。
见男子苦笑悔状,寇白门又说道:“去岁秋八月,她在郑家不得意,便将侍女柔柔进奉,净身出户,流落在道庵之中。”
“何处道庵?!”
“无锡惠山,禾氏陀庵。”
男子悲而后喜,语气急迫地向寇白门询问了起来。
琴姬若飞蓬,无根可落,人生跌宕,心中对尘世的憧憬,已经日渐消磨殆尽,就像是当年她在闺房之中等待男子回答时,那落泪的红烛一般,即将熄灭。
千帆过尽,杨柳岸,晓风残月。
“她,可知我在杭州否?”
“我已告知于她,此来正是告知兄长,莫要此情可待成追忆,再道当时已惘然。”
“我年三十六,而她二十三,思君催人老,岁月忽已晚。”
“她意欲遁入空门,那时才是岁月忽已晚,兄长,当年你有难言之苦,今岁朝廷复兴,江南大定,你还要饱尝这相思之苦否?”
当年男子寓居金陵长干里之时,官居南京国子监司业,朝廷有律,官员不得在任职地纳妾。
再加上田国丈权势滔天,男子本就家道中落,好不容易春风得意,欲光耀门楣,自是不敢与权贵争锋。
这些难言之苦,都化作了他与寇白门以兄弟结交相称之后的酒后真言。
所以,寇白门懂他,在得知他在杭州之后,便匆匆自秦淮河赶来,告知他琴姬的消息,想要促成这对苦命的鸳鸯。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我今夜便告假赶往无锡相见。”
男子一颗饱经风霜的心,顿时热切起来。
他捧起酒壶,大口喝干了里面的酒水,将桌上的折扇握在了手中,转身急匆匆准备离去。
走到门口,忽然止步,想了想,转头对寇白门说道:“寇侠女,亦早寻良人,朱国公,已是贰臣。”
“新朝才子俊杰云集,容兄归来后为女弟谋之。”
男子早有耳闻,曾与自己走马湖畔的侠女寇白门,自京师南归之后,便在秦淮筑园亭,结宾客,日与文人骚客相往还,酒酣耳热,或歌或哭,亦自叹美人之迟幕,嗟红豆之飘零。
寇白门闻言,风情万种地撩拨了一下耳畔发丝,淡然一笑,相视未语。
男子眼神一闪,匆匆出门而去。
自阁楼转下,钱默三人正在春波楼的正堂之中欣赏歌舞。
见男子满身酒气,脸色涨红的下楼而来,钱默笑嘻嘻凑了上去,鬼鬼祟祟地问道:“先生,滋味如何?”
男子此刻的心早已飞向无锡,闻故人消息,性情大悦。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钱默愣住,男子朗声长吟,引来了全场瞩目。
纵堂中歌舞,亦为其暂休。
男子酣畅大笑,就像是平生喜事,皆在今朝。
堂中诸人皆知此人乃是寇白门亲自邀至雅间相会,满眼的嫉妒与艳羡。
春波楼掌柜亲自前来迎送男子,这惹得堂中一些杭州新贵心中颇为不爽。
他们这样的显贵之人前来,春波楼的掌柜根本不会露面。
这样一个被寇白门青睐的穷酸书生,却有这般礼遇,实在是气煞人也。
男子正要出门,却是被几个心中不平衡的豪门子弟拦住。
“喂,你这穷书生,人贵有自知之明,几句青词艳诗,能让寇姑娘锦衣玉食否?”
“陋室何以藏娇?”
“寇姑娘出手便可得千金,汝可有此本事?”
春波楼的掌柜站在一旁,面色平静地看着几人,没有替男子解围的意思。
钱默有些看不下去,想要上去帮帮场子,毕竟方才是人家将他们带进来的,人情得还。
可没想到,男子忽然冷笑几声,浑然没有入门时那般隐忍之状,反倒是身上顿生凌厉之气。
钱默一惊,方才见此人,总觉老气横秋,暮气重重,面对群嘲,也不争辩,默默隐忍。
可现在,忽然浑身朝气,有锋芒毕露之感,他不知道在阁楼雅间之中,发生了什么,竟能使其前后判若两人。
怪哉,怪哉!
那几个豪门子弟为男子气势所慑,面有惊疑之色。
只见男子深吸一口气,放声大喝道:“我乃大明庚午举人,辛未会元,一甲第二,进士及第,江左吴梅村是也!”
“尔等何人,在吾面前自称金蟾贵子,不过徒增笑耳。”
或许是借着酒劲,吴伟业将多年来行事谨小慎微所压抑下来的郁结愤懑之气,一股脑泄了出来。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
他,竟然就是名动天下的江左才子吴梅村!
众人瞠目结舌,万万没想到想象中那个意气风发,光鲜亮丽的大才子竟然是这般朴素之人。
满堂朱紫贵,俱是瞩目来。
台上的歌儿舞女,也都向吴伟业投来了崇拜的目光。
要知道,当年在秦淮河上,伶人清姬能得吴梅村一首诗词,便会瞬间身价大涨,名动一方。
这,就是吴梅村的影响力。
只可惜,后来听说他失意隐居,从此江湖渺无踪迹。
没想到,今日出现在了这春波楼中,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
那春波楼的掌柜,也震惊的无以复加,赶忙弯腰躬身,笑脸相迎,欲向吴伟业讨几句诗文,以扬春波楼之名。
阁楼雅间之内,风姿绰约的寇白门,斜倚案几,眼波流转,也听到了吴伟业这一声宣泄,不禁浅斟低唱道:“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楼下,吴伟业仿佛重回了当年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时候,大声呼出了自己的名号,睥睨斜视拦住去路的豪门二三子,轻蔑冷笑几声,大步离去,飒沓有如流星。
黄云寒雪风如刀,火树银花人似潮。
三载江湖零落客,一夜情深马蹄飘。
吴伟业策马急奔礼部,正好遇见出政院,准备往王府行正旦大朝各项礼仪的内阁及六部官员。
内阁阁臣、礼部尚书黄道周见是吴伟业急奔而来,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梅村,何事焦急?”
“恩师,学生有私事甚急,请告假数日。”
大约是崇祯十年至十一年,吴伟业曾在京师与杨廷麟一起,师从黄道周学《周易》,故有师徒之谊。
崇祯十三年八月初,黄道周受杖下狱,刚刚就任南京国子监司业的吴伟业急遣监生涂仲吉往京师援救。
两人的关系,亦师亦友,生死之交。
见吴伟业酒气汹汹,又一反平常之态,如此慌慌张张,对其素有所知的黄道周大概猜到了原因。
因为他知道,今夜吴伟业是去春波楼见秦淮名伎寇白门。
“唉,去吧去吧,一路当心,速去速回便是。”
黄道周笑着嘱咐道,按照潞王的要求,正旦大朝只需要六部堂官与内阁大臣参加,余者官员一切如常,所以吴伟业这个礼部主事不在其列,告假也当无妨。
一旁的首辅姜曰广听到了师徒二人之言,笑言道:“正旦新春,鲲鹏展翅,风调雨顺,鸳鸯重逢,故人相见,普天之下,若都是这般美事,固我辈所愿也。”
“哈哈哈,首辅所言极是!”
黄道周抚须笑道,就连一旁的高弘图也不禁出言道:“自古才子佳人,情关难过矣。”
“哟,高研文,没想到你也有这般经历,速速说来听听!”
见高弘图说话,黄道周不禁调笑道,没想到这老算盘珠子也有风流情史,不禁好奇心大作。
高弘图翻了翻白眼,没好气地转身走开。
姜曰广哈哈一笑,转身携一众官员前往王府。
告了假的吴伟业回到家中,草草收拾了包袱,难掩心中热切,冒着风雪,连夜出城向北,赶往无锡惠山。
他要回答三年前的琴姬的那个问题。
三年犹豫,当他有了答案之时,故人已无音信。
今朝复得消息,他要当着她的面,说出这迟来的回答。
休将消息恨层城,犹有罗敷未嫁情。
车过卷帘徒怅望,梦来褍袖费逢迎。
青山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忆卿。
记得横塘秋夜好,玉钗恩重是前生。
……
“君亦有意乎?”
卞赛倚在案几红烛之前,问道。
吴伟业装傻充愣,暧昧不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