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太医的药果真灵验得很, 到了晚上下半夜阿萦的烧终于开始有退的迹象。
清晨熹微的日光轻柔地透过烟粉色的茜纱罗帐,洒在阿萦苍白的面容上,昏睡了好几日, 阿萦拥被头昏脑涨地坐起身来。
“夫人醒了,夫人醒了”玉蕊惊喜地喊道。
帐子被人从外面撩开,紫苏喜极而泣地跪在地上,潸然泪下, “夫人”
阿萦揉揉眼睛,又惊又喜,握住紫苏的手道“紫苏, 你,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紫苏忙按着阿萦道“夫人别动”又说道“昨个儿晌后回来的,大爷放了我与周大哥, 周大哥那天被徐瀚打中了后脑,现在人已经没事了,大爷让人给周大哥开了药,昨个儿也一并放了周大哥回去了”
“夫人, 您好端端地怎么会病成这样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难不不难受”
紫苏心疼极了, 眼泪说着又要淌出来。
阿萦嗓子还有些沙哑,安抚她道“无妨, 我是好多了。”
这时朱奶娘和玉蕊才一左一右进来,玉蕊怀里抱着昭哥儿, 朱奶娘手中牵着绥绥, 绥绥要跑过来和娘亲亲近,阿萦赶紧让玉蕊赶紧拦住了她,咳嗽几声道“娘病了, 会把病气过给绥绥,绥绥听话,别过来。”
绥绥眼圈红红,看着娘亲憔悴的模样,懂事地吸了吸鼻涕,忍着不掉眼泪。
阿萦问了绥绥这几天都住在哪里,有没有听祖母和曾祖母的话云云,又隔着远远地看了眼昭哥儿,确定两个孩子都没事,绥绥才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跟着朱奶娘和玉蕊离开了。
“这几日还有谁来看过我”
阿萦虚弱地问。她感觉她生病的这段时候,有一阵似乎屋里十分吵闹。
桂枝和紫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到裴元嗣离开前说的话,桂枝只得违心地道“就太,太夫人领着小主子们来过。”
“桂枝姐姐骗人,爹爹也来过呀爹爹明明一直抱着娘亲给娘亲喂药呀”
窗外小丫头扒拉着窗户小脑袋向上一蹦一蹦,着急地打着小报告。
小丫头口齿清晰伶俐,阿萦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里,错愕地看向一边的桂枝和紫苏。
桂枝“”
桂枝支吾了两声,知是瞒不下去了,这才无奈地,小声地说“是大爷吩咐不让奴婢们说的。”
阿萦拉上帐子,身体向内,躺在床上一语不发。
“我听说,陈裕和刘妈妈都死了。”
紫苏让众人都退了下去,坐到床边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低声劝道“其实我看得出来,大爷心里仍是有您的,否则他不会处置了陈裕和刘妈妈,不会一见您生病便过来照顾您,还将我和周大哥放了回来,他只是一时不能接受您曾经的,”顿了顿,“隐瞒。”
“夫人,大爷不会休您,如果他只是为了顾及卫国公府的颜面,刘妈妈何必非要死您和大爷还有和好的余地,您总不能就和大爷一辈子这样过下去啊。”
裴元嗣的确不会休妻,阿萦正是算准了他这一点,算准他依旧对她有情,所以那一晚她以退为进,求裴元嗣休她,实则是又算计了他一次。
可她却怎么都想不到,裴元嗣竟会让她用孩子们的名义起誓。
阿萦闭上眼睛。
绥绥和昭哥儿就是她的死穴,如今她就连这最后的一点依仗都彻底暴露在了裴元嗣面前。
因为绥绥和昭哥儿两个孩子在怡禧堂的时候总是想娘想得哭闹,兖国大长公主怎么哄怎么疼都不管用,没奈何这才和赵氏将两个孩子都领回到了阿萦身边。
三天后阿萦大病初愈,裴元嗣没再来过,但也没再吩咐人要将两个孩子抱走。
阿萦坐在窗边,手里不停地打着络子,身边堆着一根又一根。
绥绥今天第三次凑到阿萦身边来问“娘亲,爹爹今晚会来嘛”
阿萦摸摸绥绥的小脑袋,“爹爹不忙就会过来。”
绥绥着急地在地上转来转去,“那爹爹什么时候才会不忙娘是不是和爹爹吵架了,爹爹以前不会这样的爹爹最喜欢娘亲,最喜欢绥绥和昭哥儿了,爹爹看见娘亲就会笑,爹爹会拉着娘亲的手一块吃饭散步娘亲带我去找爹爹好不好”
绥绥拉着娘亲的手,缠着娘亲求道。
阿萦垂眼,嘴角露出一抹苦笑。
一整天绥绥都是没精打采的,临到傍晚时分,院子里掌灯,突然阿萦听见小丫头兴奋地尖叫一声,“爹爹”迈着小短腿如离弦的箭一般朝着门外冲了出去。
阿萦迟疑地站起来,刚走到帘前,裴元嗣便抱着绥绥,父女两人有说有笑地掀帘走了进来。
阿萦瘦了许多,淡白色的衣衫弱不禁风,松松垮垮地披在她的身上,下巴尖尖如圆月转缺,在裴元嗣望过来之前阿萦适时地垂下了长长的睫毛,转身轻声吩咐紫苏和桂枝去上茶。
父女两人围着昭哥儿玩藏猫猫的游戏,绥绥欢快的笑声从裴元嗣进来后就没停下来过,这孩子,明明爹爹没来的时候还埋怨,来了就喜欢地什么都忘了,就想赖在爹爹怀里撒娇,父子三个脸上的笑容就没下来过。
阿萦摇了摇头,走出去吩咐丫鬟们上菜。
里间门,绥绥悄悄拿起阿萦刚打过的络子跑到裴元嗣面前,小声和爹爹咬耳朵,“这是娘打给爹爹的络子,这几天爹爹没来,娘每到下午的时候就会一直坐在窗边看着院门等爹爹。”
手里这条深蓝色的络子,不论是颜色还是花样,都的确是阿萦常打给他的样式。
裴元嗣抬眼,神色复杂地看着那个站在庭中吩咐小丫鬟们的娇小身影,慢慢攥紧手中的络子。
一直到饭菜上齐,阿萦和裴元嗣依旧没什么话说,两人甚至还会主动避免眼光接触,绥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愈发证明了心中的猜测。
漂亮的眼珠子转了转,忽地想到什么似的凤眼一亮,待裴元嗣落座后瞅准机会拉着阿萦的手就往裴元嗣身边的圈椅上去按,撒娇道“娘和爹爹靠着吃,绥绥照顾弟弟”
阿萦却拉开绥绥的小手,让绥绥赶紧坐好了别捣乱,“绥绥照顾不了弟弟,去爹爹身边坐好了。”
“绥绥就要挨着弟弟,绥绥最喜欢挨着弟弟了,爹爹答应绥绥”
绥绥爬不上那把圈椅,便拽着爹爹的衣袖扭股儿糖似的央求道。
裴元嗣拒绝不了撒娇的女儿,让奶娘把椅子换回来,将绥绥抱上去。
阿萦只好将椅子稍微拉远一些,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一顿饭,除了绥绥时不时地叽咕几句,阿萦和裴元嗣一句话都没说过。
用完晚膳,裴元嗣去了梢间门哄两个孩子睡觉。
桂枝高兴极了,误以为裴元嗣今夜会留宿,忙不迭吩咐平儿去烧水,还特特嘱咐平儿多烧一些。
美滋滋地在屋里等了许久,好一会儿没见有人进来,桂枝疑惑地走出去向梢间门探头去,却见梢间门里哪里还有人
裴元嗣哄完两个孩子,竟是招呼都没打一声就直接离开了
桂枝震惊极了,回来急切地告诉阿萦道“夫人,大爷,大爷他怎么走了”
阿萦手中依旧不停打着络子,反应淡淡地。
“哦。”
一连月余,裴元嗣都未再留宿锦香院。
每隔一两日他会过来看绥绥和昭哥儿,陪一双儿女用晚膳。
对于阿萦,两人当着绥绥的面不得不说几句敷衍女儿,绥绥不在的时候,两人基本无话可说。
孩子对爹娘之间门的关系总是敏感而多疑的,起先是绥绥先察觉到了阿萦和裴元嗣之间门的疏离冷漠,为了不让孩子们担心,阿萦和裴元嗣开始心照不宣地当着绥绥的面演戏。
譬如绥绥喜欢耍一些小聪明,阿萦在床上靠着,裴元嗣在书桌前坐着,绥绥就会抱着一本绘本坐到阿萦的怀里,让娘抱着她,而后招手让裴元嗣过来,求爹爹教她念绘本。
再譬如一家人出去散步,非要让阿萦和裴元嗣一左一右牵着她走,走出一段距离的时候再趁着两人不注意悄悄地将爹娘的手牵在一起后偷笑着跑开。
孩子到底是孩子,想法天真而单纯,绥绥以为这样爹娘就会和好,永不分离,事实却是裴元嗣不再留宿锦香院,甚至是昭哥儿的周岁宴他也依旧回了前院没有留下。
府里很快流传开一些风言风语。
有说夫人触怒了大爷失宠,有说大爷在外面养了外室,夫人生了两个孩子,大爷开始对夫人失去兴趣了,转而喜欢上更为年轻貌美的女子,也有说
阿萦不知道兖国大长公主有没有找过裴元嗣,总之大长公主请她去过几回怡禧堂劝,就连赵氏都埋怨她笼不住裴元嗣的心,让她提防裴元嗣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裴元嗣要纳良家女子为妾赵氏自是不管,她还愿意主动给儿子找两个温柔可意的送过去,可裴元嗣若是敢在外面找妓女养外室,赵氏的老脸不妨又得再丢一回,成为全京城的笑柄,她当然一百个不愿意
是日傍晚柔风习习,落日的余晖宛如一抹淡雅斑驳的蟹壳青铺陈于天际。
裴元嗣两天没来看孩子们,在前院匆匆换过衣服便来了锦香院。
奇怪的是从前每回他刚一进院子绥绥这小丫头都会竖着耳朵从屋里屁颠屁颠地冲出来扑他,今天也不知怎么了,绥绥不在,听不见女儿的笑声,而这院子里更是安静地好像是只剩下耳边簌簌的风声和几声懒散的蝉鸣。
裴元嗣带着疑惑走了进去。
“紫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