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 正月初一,万事从头吉。
裴元嗣丑正时分便披着夜色起身,衣革着绶, 换上一品公爵朝服前往紫禁城外朝的奉天殿参加元旦大朝会。
阿萦往日睡眠浅, 自从有孕后却睡得沉实多了,连裴元嗣什么时候起身离开都没察觉到。
丑正一刻紫苏将她叫醒,桂枝端着热水进来伺候她洗漱, 还稀奇地道“大爷今天去上朝一上午都回不来,归仁院应当不会有人来, 姨娘为何不多睡一会儿”
太夫人先前说过阿萦有孕就不用去拜见她, 裴元嗣和裴元休都没有旁的妾室,阿萦也不必去串门,二房的陆氏是正室,阿萦去请安资格又不够。
紫苏猜测到内情,给阿萦绞了帕子递过去道“姨娘这么做自有道理, 我们听命便是。”
用完早膳阿萦梳了个稳重的发髻, 又挑了一身粉紫色妆花掐丝云锦褙子,穿上去既不显得过分招摇又符合她的身份,这才揣上暖炉由桂枝和紫苏扶着走出去。
她去的是撷芳院。
赵氏不让她去拜见那是心疼她肚子的这块肉, 又不是心疼她,她要是真信了这话不去拜见那才是真不懂事。
裴元嗣秘密处死了菘蓝,又将沈明淑软禁于汀兰馆, 这手段她再熟悉不过, 阿萦甚至有预感裴元嗣这次依旧不会休妻,可她却不能给沈明淑任何翻身起复的机会。
赵氏厌恶沈明淑,正是她可以联合利用的对象,何况讨好了赵氏, 日后她在裴家的日子也可以好过许多。
卫国公府是簪缨世族,卫国公裴元嗣又是成嘉帝的左膀右臂,权势煊赫,作为这样的世家大族,从来只有旁的勋贵夫人主动上门来给裴家女眷拜年的份儿。
正月初一的清晨寒风凛冽萧瑟,滴水成冰,卯时天空灰蒙蒙的一片尚未全亮,赵氏刚起床正由丫鬟们服侍着上妆,就听小丫鬟进来禀告道“萦姨娘来了。”
赵氏纳罕道“她来了,她来做什么”
担心孩子有事,赵氏头梳到一半忙撇下丫鬟走了出去,却看见阿萦由桂枝和紫苏相扶着进来,皮肤红润气色好,眼睛也水润润的,瞅着比她还精神,哪里像是有事的样子
赵氏瞬间门松了一口气,不悦道“不是叫你好好养胎,大早上你又出来做什么,万一冻着了怎么办”
阿萦闻言惶恐道“给太夫人请安,太夫人新年万福,今天是大年初一,按照规矩妾该来给您和大长公主请安,妾担心坏了规矩,这才”
“行了行了别废话,快进来。”
赵氏怕阿萦摔着擦倒,眼睛紧盯着阿萦上台阶,桂枝性子急,拉着阿萦就要上去,被赵氏瞪眼训斥了一顿,说她笨手笨脚,等两人进了屋,赵氏又赶紧吩咐秋娘去端热水,对阿萦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阿萦说话不卑不亢,温言细语,落座时也只敢坐半边,看着一点儿都没有恃宠而骄的样子。她来时还带了礼物,亲手给赵氏做了两套中衣,绣了一只香囊并一只荷包。
赵氏奴仆成群,满柜子的锦衣华服,自是不稀罕阿萦做的两件子衣服,但阿萦胜在懂事乖巧,还知道孝敬人,不像那个沈氏整天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嫡女嘴脸,这点倒是令赵氏很满意。
从前她总觉得阿萦长得太漂亮标致,一股迷惑男人的狐媚样儿,登不得大雅之堂,不过儿子英武,阿萦美貌,生出来的孩子样貌指定差不了,这样瞧着阿萦她便又觉顺眼多了。
阿萦感觉到赵氏一直在打量她的眉眼,便装作羞涩的模样愈发垂下脑袋去
赵氏皮笑肉不笑道“阿萦啊,你在归仁院也住了有两天,大爷平日里朝堂事务繁多,最是辛苦,他又素不是个会对女子呵护关心的男人,你眼下有了身子,在归仁院住着怕是不便,不如就先回到锦香院,我打发两个年老知事的嬷嬷去伺候你,保管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你说怎么样”
赵氏不愿阿萦住在归仁院,一来于礼不合,二来阿萦年轻漂亮,儿子正值血气方刚之年,两人日日夜夜在一个床上睡着,,若是一不小心擦枪走火,那吃亏的还是她的大孙子。
阿萦眸光微凝,赵氏表面上是关心她的身体,实则是敲打她不要继续在住在主院霸占着裴元嗣,还知道裴元嗣有主见自己劝不管用,便让她去劝裴元嗣,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这算盘打的她在归仁院都能听到了
可归仁院她住的很舒服,每天晚上还有人搂着她给她暖手暖脚,她不想搬出去可怎么办呢
心里如是想,面上阿萦却低眉顺眼地道“太夫人说得有理,妾也不想给大爷添麻烦,回去定与大爷商量。”
“如此甚好,今日你便回去说一说,别拖到明天。”
赵氏称心如意地点了点头,又唤来秋娘赏赐了阿萦不少金银首饰,两人说话间门颂哥儿穿着一身绯红的小袄喜气洋洋地走进来,看见阿萦欢喜道“阿萦,你怎么也在,你来给娘请安”
“五爷新年万福金安。”
阿萦忙要起身请安,赵氏把她按了下去,颂哥儿大步如风,身上带着一股冷气,赵氏担心颂哥儿冲撞到阿萦身上,嫌弃地拦住他道“去去去,别过来,站那儿就行,别把冷气过到你小侄子身上。”
“小侄子”颂哥儿瞪大双眼,四下逡巡昶哥儿,大早上的昶哥儿怎么跑到娘这里了
阿萦有孕的事情颂哥儿还不知道,赵氏下巴朝阿萦的肚子方向努了努。
颂哥儿迷糊地看看窘迫的小嫂子,又瞅瞅一脸神秘的娘,搞不明白赵氏是什么意思。
“让你多读书你不听,”赵氏无奈道“阿萦有身孕了,再过半年多你就当小叔叔了”
“我有小侄子了”颂哥儿又惊又喜。
昶哥儿虽然也是他的侄子,但亲缘上终究隔了一层,阿萦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不一样,那可是他亲大哥的娃
“个月胎位还没坐稳,说出去不吉利,这一个月家里来人你把嘴捂严实了,听见了没”赵氏不放心地嘱咐道。
“省得了省得了。”颂哥儿满口答应。他不懂为什么个月胎位没坐稳,便兴奋地盯着阿萦瘪瘪的肚子问“娘,这得多久才能生出来呀”
赵氏说道“十月怀胎,还得等八个月呢。”
“那可有的等了。”颂哥儿就有些失望。
趁着拜年的亲戚还没来,赵氏便亲自领着阿萦又去了一趟怡禧堂,兖国大长公主早就起来了,这会儿刚用完膳,阿萦给兖国大长公主请安,兖国大长公主便分别给了阿萦与颂哥儿一人一个封红,叮嘱阿萦细心养好身子,为裴家开枝散叶。
“妾谨遵公主教诲。”
阿萦规规矩矩屈膝福身,起身时,无意对上兖国大长公主那双云淡风轻的琉璃凤目。
兖国大长公主是今上姑母,俗话说人活七十古来稀,七十岁在本朝已算十分长寿,兖国大长公主的眼神却不见丝毫疲倦之态,反而充满睿智与淡然从容,那是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仿佛任何人的心思在她面前都无处遁形。
阿萦心猛然一跳,迅速垂下了眼帘。
看得出来兖国大长公主年轻时应该是个大美人,眉眼端庄秀丽,为何老太爷裴忌不喜欢身份高贵的公主妻子,反而对妻子身边卑微的婢女情有独钟,甚至在钟氏死后不到一年也忧思成疾、郁郁而终
老太爷已过世多年,阿萦应该永远不会知道答案了。
请安完毕,阿萦告辞离去。
从怡禧堂出来,她没去归仁院,反而绕远路去了相反方向的汀兰馆。
昔日门庭若市的汀兰馆人烟寥寥,只余两个看守的婆子在门口打瞌睡。
“嘎吱”一声门一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和周妈妈有分相似丫鬟,当中一个婆子立时拦住,盘问她去做什么。
虎落平阳被犬欺,堂堂卫国公夫人的大丫鬟想出去一趟都要经过两个婆子的允许,沈明淑想喝燕窝粥,婆子嫌弃沈明淑事儿太多,推诿道“姑娘等送饭的丫鬟到了再跟她说罢,我们守着门儿,一时哪里走得开。”
白芷又气又急,口不择言地骂道“一群捧高踩低的老货,我们夫人是生病了又不是快不行了,你们敢这样怠慢夫人,等夫人病好了我定要让夫人把你们都发卖”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纷纷冷笑不语。
前几次裴元嗣禁足沈明淑还给她几分薄面,对外称夫人患病,这次却连掩饰都懒得去掩饰了,如今满府上下谁人不知道夫人是因为犯了大错,意图谋害萦姨娘肚子里的孩子才被大爷责罚,白芷还想骗他们两个,大年初一都不待让他们歇歇的,喝个屁的燕窝粥,城门上掉帘子,没门儿
白芷见指使不动二人,扭头气冲冲地就想自己冲出去,婆子忙将她拦下,人争执推搡之间门,只听一人轻柔的声音传来。
“不得无礼。”
两个婆子抬头一看,吃了一惊,赶紧跪下行礼。
“奴婢见过萦姨娘,姨娘新年万福”
阿萦缓步走来,虚扶二人一把,“快起来罢,大过年的,不必多礼。”
紫苏从袖中掏出两把钱,一个婆子给了一把,婆子两人惊喜不已,叠声说使不得。
阿萦笑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妈妈们拿去吃酒,姐姐素来身子不好,眼下生了病,还望你们多担待些,一碗燕窝粥,也算不上什么,你们说也是不是”
两个婆子都在心里感叹,哎呦,这年轻的萦姨娘心肠未免也忒良善了些,那夫人可是要谋害她肚子里的孩子,她竟也能冰释前嫌
财帛动人心,当中一个婆子巴巴地就去给沈明淑端燕窝粥了,白芷警惕地瞪着阿萦,不明白她来给沈明淑献殷勤是真心还是假意,“别以为我会替夫人感激你。”
阿萦却没有丝毫责备白芷无礼的意思,她抚着自己的小腹轻声叹道“白芷姐姐,我知道你对我有些误会,长姐当年救我一命,我曾发誓永不相忘,我相信她是一时糊涂,当真并未埋怨过她,求你帮我在长姐面前说些好话,让她不要再责怪我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不该。”
“你放心,我已向大爷求情了,想来长姐应该很快便能出来,你照顾好她,我还会再来看她。”
说罢屈身对着院内遥遥一礼,转身与丫鬟离开。
这世上,难不成还真有以德报怨之人
白芷神色复杂地看着阿萦走远。
却说阿萦这厢回到归仁院,那厢裴家的亲戚们也陆陆续续开始登门拜年。
沈明淑称病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庆国公夫人,庆国公夫人一早就领着一双儿女登门来给赵氏和兖国大长公主拜年,实则是想来劝劝女儿,既然挑了阿萦给裴元嗣做妾,就别太执拗,横竖阿萦生下的孩子是她来养着,还能被别人抢去不成
然而庆国公夫人想不到,来到裴家等待她的不是意气风发的女儿沈明淑,而是亲家卫国公太夫人赵氏的羞辱与讥讽
二人如何争执暂且不表。
归仁院,阿萦补了大半日的眠,晌午裴元嗣回来她还在床上睡得正香,裴元嗣换好衣服走到床边,阿萦枕着自己的小手睡得脸蛋红嘟嘟,犹如一朵娇媚慵懒的海棠花春睡未醒,满头如墨的乌发披散在攒金丝弹花软枕上,被子落下一截,露出里面一片颤巍巍的雪腻香酥,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山峦叠嶂,散发着蜜桃似的淡淡甜香。
裴元嗣眼神晦暗,指腹在她细腻凝脂般的肌肤上流连,好半响克制地移开目光。
因为凌晨走得太急没和兖国大长公主请安,裴元嗣只好忍着离开,先去怡禧堂给祖母拜年。
去的路上七将早晨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他,包括阿萦去汀兰馆给看门的婆子偷偷塞银子交代她们好好照顾沈明淑,以及庆国公夫人和太夫人赵氏在撷芳院大为争执,最终是兖国大长公主出面协调。
证据拿出来,兖国大长公主堂堂一国公主怎么可能胡乱冤枉她女儿,庆国公夫人无从辩驳,还想去锦香院找阿萦论理,皆被人拦下灰溜溜地铩羽而归。
阿萦这么做裴元嗣没觉得意外,她约莫是察觉到了他不愿她搀和进他与沈明淑之间门的事端,虽然不满他对沈明淑的处置,却也从未多打听什么,偷偷塞几两银子罢了,裴元嗣不会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