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飞快, 裴元嗣过完九月二十的生辰,不到三天就收到了成嘉帝从京城递来的敕令,命他巡边事毕, 如无杂务,可在新任的戍边将军到达灵州后动身返回京城。
新任的戍边将军是功勋之后辅国公之子冯维, 冯维原先奉命戍守陕西,在陕西守了两年,陕西这几年并无边事,成嘉帝便将他调任灵州。
与此同时冯维在路上就给裴元嗣来信,估计再有两三天的功夫就能到灵州, 到时两人交接事务, 一起巡边议政,最迟九月底之前裴元嗣就会动身准备返程。
回京之日遥遥在望,阿萦屈指算罢,眼中不禁流露出一抹深深的担忧。
这段时日不论她暗示、明示,裴元嗣都始终不肯对她做出任何承诺保证,或许他心中有数, 只是不善言辞。
就像恋人们花前月下情到深处自然会许下海誓山盟, 即使不论男女皆有可能背弃当日誓言, 可没有誓言的情意就像开在路边的花儿没有大树的遮蔽和花圃的阻拦, 稍微刮些狂风暴雨就能凋零成泥。来日男人改变心意喜新厌旧不过是一念之间,吃亏的总是痴情的女子们。
以裴元嗣的性格,有些话只要他肯许诺出口, 阿萦就有法子让他一辈子遵守诺言。
这几日裴元嗣察觉出阿萦有几分不对。
以往只要他回府,她总会迫不及待地扑进他的怀里,搂着他的腰不肯撒手,用热烈又羞怯的眼神含情脉脉地注视他, 问他辛不辛苦,累不累,然而再羞答答地替他更衣倒茶,陪他说话解闷儿。
现在她却不再像从前一样对他那么黏糊了,面对他时会低下头,像以前害怕他时躲避着他的目光,眼神闪烁。
她把头上那支喜爱的红翡滴珠金步摇摘下来封进了匣子,又重新戴上从前那支素色花钗,不光情绪上低落,身体也逐渐消瘦,胳膊的伤好了,脸颊上养回的肉又在短短几天陷了下去。
裴元嗣让大夫来给她看病,大夫说是心气郁结,开了几贴药,又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药只是辅助作用。
晚上回来时裴元嗣看见她在床上坐着偷偷抹眼泪,心情也有几分郁闷,沉默了片刻开口叫住意欲离去的她,问发生什么了。
阿萦抬眸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又垂眼道“没什么事,眼睛飞进去一只小虫。”
“我让丫鬟给您打热水洗脚。”
明日清晨就要动身出发了,两人歇下的便很早,可阿萦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她刻意放轻声音和动作,裴元嗣还是被吵醒了。
一开始阿萦是背对着他,后来翻了几次身,面朝着他幽幽地又叹了一口气。
裴元嗣是仰面躺睡,阿萦轻轻地移动过来,一股清雅熟悉的花露香掠过男人的鼻端。
借着月光,阿萦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男人的脸,从开阔的额头,高挺的鼻梁,嘴巴,下巴她近乎贪婪地凝视着他,忽然掉下眼泪,靠在他身旁喃喃地,失落地问“您喜欢我么”
她仿佛也不是想知道一个答案,问完之后趴在枕上默默地流泪,时不时地抽泣一两声,像小猫儿在哼哼。
裴元嗣睁开眼,他看着头顶黑漆漆的承尘,心中滋味莫名。
他慢慢转过头去,低声问“哭什么”
阿萦肩膀倏地停止了抽动,身体僵硬。
裴元嗣握住她的肩膀。
阿萦一动不敢动,装睡。
裴元嗣皱眉,手中就使了些力气,哑声道“阿萦”
“我,我没事,就是做噩梦了。”
阿萦不肯抬头,将自己捂在枕头里闷闷道。
那厢许久都没有动静,阿萦试探性地抬起头,湿漉漉的杏眼往身子右侧一瞅。
漆黑的夜色里,只见男人宽阔的上半身犹如山岳一般岿然不动,狭长的凤目冰冷冷地看着她,阿萦顿时吓得小脸一白,胡乱地去抓被子想把脸埋进去。
裴元嗣抓住她的胳膊,将她像拎小鸡一样拎了起来。
“我没哭,我没哭,我做噩梦了”
裴元嗣下去点了灯,阿萦眼睛红红,满脸泪痕,还当着他的面反复苍白地辩解。
裴元嗣强势拉开她挡脸的手,抬起她的下巴,沉声道“你的心事瞒不过我。”
“阿萦,说实话。”
“真的只是做噩梦了。”
阿萦羞愧地低下了头,长长的睫毛也垂下去,掩盖无声而落的泪水,“我说如果我说了实话,我做了错事,您会不会不喜欢我了,讨厌我把我送走”
裴元嗣神情凝重起来。
阿萦胆子这么小,会做什么错事
难道是
裴元嗣便想到前些日子吴孝祖请他去吴府喝酒时叫仆人们搬出一扇十二折的乌梨木雕花绣缎屏风,那屏风的屏面上题的是前朝一位书画大家的真迹东郊游猎图。
吴孝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裴元嗣颇为欣赏此人,将这一套屏风给他寻来,不知要花费多少功夫和银钱。
裴元嗣自然没收,喝完酒就离开了吴府。
莫非这吴孝祖还不死心,让吴夫人又来给阿萦偷偷塞银子、送珠宝了阿萦年纪小,一时贪图珍宝华贵美丽收下了也不一定,收下之后她没敢告诉他这件事,因此夜夜寝食难安,感觉良心受到了谴责,今日他逼问她,她才忍不住说出那样的一番话
裴元嗣正色道“你已是我的人,我怎会再将你转手送给旁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已经做错的事情再懊悔伤心也是无用,只要你肯及时补救,我便不会怪你。”
阿萦抬头看着裴元嗣,不仅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感到片刻的安慰,泪水反而越掉越急,她闭了闭眼睛,仿佛是带着一种赴死的哀戚,“那我告诉您,不论您如何处置我,我都不后悔”
她凄然道“大爷,我、我喜欢您。”
“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您,我想欺骗自己我对您只是感激之情,可是后来我发现我没有办法看着您喜欢别的女子,当我在您身上发现康夫人的耳坠子时,我的天一下子就塌了,我以为、我以为您不想要我了,我以为您喜欢上了别的女子,所以我冲您发了脾气,可我心里一点儿都不好受,您不理我,甚至您的一个眼神,我的心就好像被碾碎了一样的难受”
说到最后阿萦已是泣不成声,她羞愧难当地背过身去,把脸深深埋进双臂之间,“我我已经没有脸再回去见长姐,长姐待我有恩,我却却不知廉耻地喜欢上了您,我对不起她我我再没脸活了呜呜”
“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您不要讨厌我好不好,我真的,我以后会改,我”
阿萦还在念叨着,裴元嗣握住阿萦的肩膀将她掰回来,无奈道“你这几天就为这个,魂不守舍了这么久”
阿萦依旧不肯抬头,裴元嗣只好捧起她的脸,她咬着唇抬眼看他,睫毛濡湿,湿发紧紧地贴在苍白的小脸上,那双干净清澈的大眼睛里满是羞愧与懊悔,还有她藏不住的羞涩情意,躲躲闪闪,楚楚动人。
说没有动容那是假的。
裴元嗣想,他其实也并不是个君子,或许他很早就觉察出了阿萦对他的情意,她的年轻美好,天真烂漫,温柔乖巧,他理所当然地享受她的好,她的情,甚至纵容自己对她做一些他年轻时不敢尝试的事。
她不仅没有过丝毫的抱怨,反而愈发地依恋信赖他。
裴元嗣低声叹道“不是你的错。”
“真的吗,您不怪我吗”阿萦哽咽道。
“要怪也不是该怪你。”裴元嗣抚摸着她后背柔软的长发,眸光却渐渐变得冷若冰霜。
一个面热心毒长姐,为了能把庶妹送上丈夫的床榻甚至不惜哄骗庶妹喂她服下不入流的春药。
妻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令他一时心软,险些误了一个女子的一生。
“以后不许随便相信任何人说的话,包括你的长姐。”
他话音未落,阿萦便急急道“大爷怎能这样说,如果不是长姐,我现在早就被嫁母亲嫁给曹大人了,她待我恩重如山”
裴元嗣道“她救你,你莫非没有帮她是人皆有私心,你长姐亦是如此,她心里想什么,你不知道,她嘴上说的,你不知是否确为她心中所想。亲兄弟都要明算账,不要以己度人,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阿萦,你心太软,别人说什么你都信,有人笑里藏刀,有人两面三刀,什么时候把你害了你都不知道。”
家丑不可外扬,裴元嗣只能告诫阿萦到此处,何况他此时对阿萦说出真相,只怕她一时也接受不了,在她的心里,沈明淑就是救她于水深火热的大恩人。
“我记住了。”
阿萦用力点了点头,她趴在裴元嗣的肩上,小心翼翼,又懵懂地问“那大爷的话也不能信吗”
裴元嗣低头看她一眼。
她脸一红,忙慌乱地掩下了眼帘,像只可怜又可爱的小猫儿。
“我的除外。”裴元嗣道。
阿萦轻轻咬唇,那就是只能信你的话呗。
果然男人哄骗小姑娘,不分年纪品性。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是人皆会犯错,圣人也不会例外,”这句话可能既是他安慰阿萦,也是安慰自己,“何况情不由己,人都难以控制自己的喜、怒、哀、乐,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又谈何控制自己的感情”
“还哭鼻子吗”最后,裴元嗣低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