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北往回走, 在村尾遇到了他六婶王素华,王素华心事重重从林北身边走过去,林北转身喊:“六婶。”
王素华扭头,惊讶道:“小北, 你啥时候在我后面的!”
“我和你面对面走过去的。”林北说。
“呦, 我还真没注意到。”王素华说完, 又说, “我找你爹有事, 就不和你唠嗑了。”
“行。”林北目送王素华离开, 一阵风刮过, 他抖了抖,瞥了一眼东边抱紧自己走进村子。
林北视野里出现了一棵榆钱树,榆钱树下堆了一垛草堆,一群上了年纪的老人或是在树下下土象棋, 或是靠在草垛上拉呱,无论他们坐着还是靠着, 手上总拿着一根烟杆。
他们穿了一身斜襟薄棉袄, 下身是肥大的薄棉裤,腰用麻布条绑着, 裤腿也用麻布条绑牢,脚上穿着老式布鞋。麻雀落在枝头,睁着绿豆大的眼睛看树下的老人,歪头梳理两下羽毛,扇了扇翅膀飞走。暑去寒来,这群老头的衣着打扮一成不变,衣服的颜色永远是黑色和深蓝色,小家雀早已看腻了, 不看了,走了走了。
林北扬声喊:“变天了。”
老人们抬头看东边,刚刚太阳露出半个脸,现在那片天像是一滴朱砂落在水里,染红了那池水,寻不见朱砂的影子,亦寻不见太阳的影子。
是要变天了,他们老神在在继续下土象棋、闲唠嗑。
林北嘿了一声,脚步匆匆回到家。
余好好在做饭,林聪抱着乒乓球拍朝墙发球,乒乓球滚到林北脚下,林北捡起球递给他,钻进了厢房。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将钱和发||票塞进信封里,在信封上写下“一九八三年冬照相款”,他拿着信封离开。
林北来到林志昆家,林志昆正蹲在压井边翻鸭肠,旁边铺了一张化肥口袋,湿漉漉的鸭毛摊在上面,他右侧放了一个废弃的石磨,石磨上放了一只整鸭、鸭肝、鸭肫、鸭心。
“六叔,大清早你杀啥鸭子?”
身后突然响起林北的声音,这声音是年轻的,有朝气的。林志昆的声音是闲适的,不急不慢的:“我起床去看你爷,问你爷想吃啥,你爷说嘴巴苦,啥也不想吃,你奶说你爷昨晚做梦梦到了你太爷,醒了后再也没睡着,说你爷嘴巴不说,但想他爹了。”林志昆顿了一下说,“我生的晚,没见过咱爷,可也听说过咱爷疼孩子。小时候我在奶那里见过咱爷的照片,照片上咱爷拉着小毛驴,爹骑在小毛驴上,手里还拿了一个陀螺。”
“爹想他爹了,做儿子的想让他开心,我问娘怎么才能让爹开心,娘说不知道。前面提到咱爷,娘有一肚子话跟我说,她说她刚嫁到老林家那会儿,她经常嫌弃爹不是过日子的人,总是赌气回娘家,奶劝爹跟娘认个错,把娘接回来,爹怕被人笑话,他死活不愿意跟娘低头,后来奶说爹今儿不去认错,明儿娘就改嫁,爹火烧屁股似的跑去接娘回家,总是被老丈母娘留下来吃饭,咱爷在家里做老鸭粉丝汤,二老吃个干净,爹回来看到一堆鸭骨头,没烧干净的鸭毛,一整天没理爷奶。”娘说着说着,爹笑了,说娘真是爷奶的好儿媳,那几年托娘的福,爷奶吃了百十来只鸭子。林志昆看到他爹笑了,心里有了主意,回家跑进鸭圈抓一只老鸭让媳妇给他爹做老鸭粉丝汤,媳妇问他咋做,他咋知道,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老长一会儿,最后媳妇跑到池塘那边请教四哥咋做老鸭粉丝汤。
得咧,六叔杀鸭子是给爷做老鸭粉丝汤的。
林北将信封塞到林志昆衣兜里:“这是照相钱。照相师傅送照片,您把钱给他。”
“行。”林志昆抓一点碱搓鸭肠。
林北跟林志昆知会一声离开。
天边翻滚的云彩藏匿在灰云后面,这会儿气温比刚起床那会儿湿冷多了,林北收回视线,加快脚步回家。
起风了,余好好把林聪的袖子放下,牵着林聪到堂屋,留下林聪,她回到灶房。
林北的身影出现,林聪扶着门跨过门槛,哒哒哒跑,扑到林北身上,举起胳膊,林北把他的袖子往上卷,牵着他去洗手。
余好好端一盆面条到堂屋,从条几上拿三副碗筷,林北抬眼看到余好好正在捞面条,垂眼捧起一双小肉手,另一只手掬温水淋在小手上,拇指搓他的手背,扯盆架上的毛巾给小家伙擦手,小家伙收回手,搬凳子到桌子前,借助凳子坐上了椅子,双手叠放在桌上,一脸渴望看着妈妈,余好好把他的碗放到桌子中间,小家伙下巴抵着手背,澄亮的眼里是热气腾腾的面条。
林北把水泼到院子里,放下脸盆,走到桌前,从余好好手里接过碗坐下吃面。
乌塌菜被煮的稀巴烂,林北一筷子夹起乌塌菜和手擀面,里面混了几根豆芽菜,林北吹了吹,大口吞下面条,呼哧呼哧吸,面条被吸进嘴里,还吸走了面条上的汤汁。
“爸爸,好吃吗?”林聪直起身子。
“乌塌菜都被煮面糊了,咋能不好吃呢。”说着,林北又吃了一口面。
林聪伸头看他的碗:“爸爸,你用筷子给我翻一翻面。”
林北不逗他了,放下筷子,拿起他的筷子挑面条,面条被他挑的高高的,在空中停留几十秒,他把面条放回碗里,又重新挑起面条,来回倒腾十来次,林北将他的碗推到他面前。
林聪把碗朝怀里捞了捞,拿起筷子夹一根黄豆芽,啊呜一口吞了它,他鼓动腮帮,豆芽在他口齿间爆开,咯吱咯吱声萦绕在他耳畔,他夹起一根面条,软烂的乌塌菜挂在面条上,他咬住面条,呼噜噜吸,腮帮鼓的欢快。
这回轮到林北问了:“真的这么好吃吗?”
“嗯嗯。”林聪小脑袋点的欢快。
林北吃了一口面,这一口面比前面几口面香。
余好好吃饱了,丢下碗到厢房收拾房间,林北把面盆里的面条刮了一个干净,他吞下最后一口面条,揉着肚子看小家伙吃饭,小家伙吃光光面条,连汤都被他喝光光了,林北用热毛巾给他抹了脸,擦了手,让他找妈妈抹香香,他收拾碗筷到灶房刷锅洗碗。
林北锁上灶房的门,从堂屋推两辆自行车到院子里,林聪注意到门外停了两辆自行车,他踮脚够书桌上的书包,抱着书包跑到门口,突然停下来,扶了扶帽子,把围巾往下拉了拉,露出嘴巴转身说:“我和妈妈手拉手上学。”
余好好挎了斜跨包,拎了一个篮子,走到林聪跟前,林聪举起手,余好好牵起他的手出门,林北跟在娘俩身后锁门。
一家三口骑两辆自行车离开。
他们还没有离开村子呢,就遇见刘寿利拽着赵娣到乡里闹离婚,赵娣弟弟赵大宝从草垛后面偷偷溜了,一家三口没有停留,骑车离开了村子。
到了莲花镇,坐在竹椅上犯困的林聪忽然指向东北方:“妈妈,是学校。”
余好好扭头,那是一片房子,主道旁的房子是砖房,她知道砖房背后有土房,石头和砖混合盖的房子,极少的青砖红瓦房,这片房子上空飘荡着鲜艳的五星红旗,红旗下是莲花镇小学,大家管它叫中心小学,小学的房子全是青砖红瓦建的,没有城镇户口,进不了这所小学读书。
余文祥站在路边和街道居委会的梁大姐谈话,梁大姐又要给他介绍老伴,余文祥脑壳疼:“我的老姐姐诶,你可饶了我吧,别再给我介绍老伴了。”
“小余,你别犯傻,你不找老伴,等你老了不能动弹了,谁伺候你?”梁姐不给余文祥说话的机会,“我和人家定好了,还是在我家相看,你记得买一条好烟,带两瓶好酒。”
余好好光顾着看红旗,没有看到余文祥,等她骑车经过,不小心听到大娘说的话,余好好回头,看到了余胜男爹,余好好一脸震惊,余胜男爹要相亲!!!
好家伙,城里人相亲男方大多准备两包烟,一包糖,一瓶汾酒,这位大娘张口就要一条好烟,两瓶好酒,她是真心给余胜男爹介绍对象吗?
林北骑着骑着,身后没人了,他停下来等娘俩,余好好摇了摇头,骑车追上林北。
两辆自行车一前一后走在城乡大道上。
路上余好好跟林北说她要给林茜送咸鸭蛋,顺道把自行车停在林茜的包子铺,然后带林聪乘坐公交车到淮市。
到了余淮镇镇口,林北攥紧刹车闸,双脚蹬地,把篮子递给余好好,余好好跳下自行车,扶稳自行车接过篮子,把篮子挂在车把上,迟疑了一下问:“你说我要不要跟姐提爷身体不舒服?”
“……今天应该有人跑到前周通知我姑,我姑和我三堂姐是一个村子的,我姑回来看我爷,我三堂姐肯定不能够不回来,我三堂姐回来了,我婶她们肯定找人通知她们姑娘回娘家一趟。”林北想了想说,“你跟我姐提一下,我姐知道她啥时候回去合适。”
“大家都知道爷被你和六叔气病的,咱们一家三口走个干净,是不是不太好?”余好好拧眉说,“我把咸鸭蛋送给姐,直接回村,等过几天再去市里。”
“我爷的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我姑哪能忍心丢下我爷回家。我敢保证你下周四回家,我姑还在,那天我哥和堂哥的孩子抱着衣服和鞋回家,你啥也不说,我姑一准琢磨我俩待在市里不回村,肯定满市找厂子给孩子们做衣服,想方设法弄到一样款式的鞋,不知道求了多少人,磨破了多少嘴皮子,她肯定拉着你替你说农村人到城里找人办事多么辛酸,说你肯定遭了罪,夸你是好孩子,等她回到前周,肯定和堂姐说这件事,堂姐赶大集遇到其他堂姊妹,又和她们说,你说到最后她们会说咱们两口子不好吗?”林北问道。
余好好摇头:“那我还是回市里。”
“嗯。”林北扶正车把。
“你咋那么肯定爷的病一时半会好不了?”余好好纠结问他。
“我猜的。”林北蹬车离开。
余好好气鼓鼓瞪他。
林北扭头朝她挥了挥手,扭车头,身影从余好好视野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