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这些人抱着怎样的心态劝钱旭阳带钱谨裕到市医院看病, 钱旭阳为了自己在大队里的威望, 以及不落人口舌,都会带傻子到市医院。
钱旭阳回家带上钱和证件, 推了一辆自行车出门:“爷、奶,我和他出去一趟, 十有□□晚上回来。”
他骑到离何大军家不远处的老槐树底下, 还没等他和傻子解释带傻子出去一趟, 傻子笑不露齿跳到车后座坐下。
钱旭阳呼吸急促合上眼皮,调节好情绪, 躬着腰蹬自行车。
“旭阳, 你带你爸去哪里?”钱父追了过来, 拼命摆手跟在后面小跑。
“叔,豆腐你拿好了, 我跟旭阳到市医院, 您别担心啊!”钱六叔把豆腐塞进钱父怀里,掉头跑回家骑自行车追了过去。
儿子不在他眼皮底下, 钱父害怕儿子半道上发疯, 孙子、钱老六绑不住儿子, 儿子要是有个好歹,不是要他的命么。不行, 他必须跟去看着儿子。
“诶, 老叔……”四十多岁的婶子拉住钱父,一群人围上前七嘴八舌讲述钱谨裕跪倒给何大军磕头,以及围绕何大军, 在钱谨裕身上发生一系列怪异的事,“嗐,听钱老六的意思,搞不好阿裕变疯和何大军有关系。”
“我呸,”拐棍砸在林梅脸上,何大军母亲不解恨,把拐棍底端往鸡屎上戳几下,抵住林梅的嘴,指桑骂槐怒骂,“家里有两个老不死的,一个屎.尿抹一腚的傻子,全靠一个男人挣工分养家糊口,咱家三丫说给他,只要两百块钱彩礼钱,都拿不出来,怎么可能花大钱娶叶琦过门,原来黑了心肝的一家子早有打算,利用傻子讹上我们家大军,要点脸不?”
“老婶,你咋知道老叔花大价钱娶叶家姑娘过门?”
“叶琦小叔说的,能有假吗?”何大军母亲坐在门槛上,瘪了瘪嘴巴,一分真、九分假夸张说这些事,这群人时不时发出惊呼声,听的十分入迷。
钱父把豆腐放回家里,紧蹙眉头到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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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阳,让你爸坐我后面。”骑了三个小时,他都累的大口喘气,侄子后面还带一个成年人,肯定比他累,钱六叔提议和侄子轮换带族弟。
“不用了,六叔。”钱旭阳目光一直正视前方,暗自磨后槽牙。傻子绝对故意的,他听到六叔的声音,傻子便神情恹恹趴在他背上,两条比白布还白的胳膊圈住他的腰,紧紧扎住,导致他在六叔面前,不好意思提和傻子轮换骑车带人。
钱谨裕一路睡一路,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秀气病态的眉头微蹙,钱六叔时不时扭头观察族弟的情况,及时提醒侄子别走不平整的地方,尽量让族弟睡得安稳些。
钱旭阳握紧车把,不得不改变方向,没能把身后的傻子颠下去,实在太可惜了。
中午十二点五十多分,三人到达市医院。
钱谨裕跳下车,蹲在路边双手抱住双腿,额头抵住膝盖。
累的翻白眼的钱旭阳:“…!”
钱六叔累的不轻,每喘一口气,都出现耳鸣现象。他休息好了,蹲下来询问族弟情况:“阿裕,你哪里不舒服?”
钱谨裕下巴颏抵住膝盖,仰头叫了一声:“叔。”他眼睛前一秒清明,下一秒涣散,盘踞在额头的青筋抽搐跳动,清明和涣散频繁转换。
钱六叔眼角抽搐,听起来咋这么别扭呢。他很快注意到族弟异常反应,没时间纠结那声“叔”,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
“六叔,你看着他,我办点事。”说完,钱旭阳骑自行车离开,到国营饭店用粮票和钱换了六个馒头,又回到医院门口,递给两人馒头,他以为傻子没胃口吃饭,不承想傻子双手都拿一个馒头,秀秀气气吃馒头,蹲的姿势竟比大家都好看。钱旭阳垂眸狠狠地大口咬馒头,真是邪了门了,他脑袋也被屎堵上了,竟有这种想法。
钱六叔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大口吃馒头,他率先吃完馒头,到医院里要了一杯水,三人分着喝。
钱旭阳吃完馒头,到窗口询问傻子情况挂什么科,挂了神经科,就带领两人到科室门口,坐着等医生上班。
三人来得早,排在第一位,医生刚打开门,三人一前一后跟着进去。
医生按照惯例询问病人有哪些异常反应。
“酒、打、何大力”三个词被钱旭阳反复提起,钱谨裕的反应和早晨一样,到后来情绪失控,护士让人按住他,给他打麻醉针,渐渐地,他失去知觉,钱旭阳、钱六叔在医生的指示下,合力把钱谨裕抬到隔壁小房间。
“二十年前,病人头部有没有被重物撞击?”张医生在病历本上写下一段话,听病人家属描述,病人因遗传导致精神方面出现问题的可能性极小,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
“当年阿裕住在镇上,他疯了两天,他媳妇把他打晕绑回大队,他醒来拿头撞东西,我也不知道他出事前脑后勺被人打破了,还是自己弄破的。”钱六叔回忆说。
“等会病人醒了,你们带他拍一个脑部片子,”三个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张医生考虑一会儿,放下钢笔说,“被重物击打、受到精神虐待以及惊吓造成病人病了的可能性极大,我合理猜测病人颅内有淤血,或者病人承受不住某种虐待,下意识选择发疯保护自己,当然病人也有可能同时遭遇两种情况,这两种情况都可以造成二十年后,病人只想记起十九岁以前的记忆。”他停顿片刻,注意两人的神色,“即便确认病人颅内有淤血,做手术危险性极大,你们考虑一下要不要拍片子?”
二十年前,族弟媳妇告诉村里人,族弟读书读疯的,村里有好些人传言人越聪明越容易疯,还举了好多例子,具体到哪个镇、哪个乡、哪个村、哪户人家,还说疯病像瘟.疫一样容易传染,族弟的爷奶、大伯、叔叔不同意旭阳爷奶带族弟到医院看病,害怕全县知道族弟是疯子,搞臭他们的名声,再加上族弟不愿意见人,旭阳爷奶害怕把族弟逼出个好歹,歇了带族弟到县里看病的念头,间间断断请了一些赤脚大夫、神婆到家里给族弟看病。
之前他跟大伙儿的想法一样,直到一年前儿子娶了一个知青儿媳妇,提起族弟又不是狂热读书,怎么可能说疯就疯,其中一定有隐情,他才慢慢觉得有些不对劲。
张医生这番话提醒了钱六叔,族弟疯可能和何大军脱不了干系。
钱旭阳一时间接受不了张医生的说法,从他记事起,周遭的人全都告诉他,他爸是念书念疯的,疯病可以传染,他识字,以后他也是小疯子。从小到大,爷奶禁止他识字,周遭的人总是不怀好意怂恿他识字吧、快快识字,当他起了识字的念头,这些人疯狂嘲笑他。
小孩子总是希望拥有其他小孩拥有的一切,他也是,每天想尽办法偷偷识字,每晚害怕自己变成躲在柜子里的傻子,没有一个人理解他怎样心惊胆战长大。
忽然有人告诉他傻子被人整疯的,他接受不了。
张医生没有打扰陷入沉思的两人,没过多久,他听到开门声,望过去。
“无民事行为能力的人犯法,不用承担法律责任吗?”钱谨裕嘴角漾起柔和的笑容。
张医生被病人无头无脑的话搞懵了,下意识回答:“例如疯子、傻子等精神方面出现问题犯法,确实不用承担法律责任。”
钱谨裕抿唇点头,拽着两人离开医院。
张医生面诊完所有病人,到小房间整理东西下班回家,书桌上摆放几本关于精神方面的书籍,明显被人翻阅过,一本法律书刊也被人动过,夹在书里的位置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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