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夏天的那个早晨,当我的祖母确信她的丈夫偷着跑了以后,她在孩子们面前强装镇定,和大儿子一起做了晌午饭,自己没有吃。她感到自己的一双小脚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两眼发黑,头皮一阵阵发麻,后脊梁泛出一股股凉气,终于躺倒了。
这时,他们已经有了五个孩子。按当时用的农历算,大儿子——我父亲15岁,二叔1岁,三叔7岁,姑姑3岁,我四叔在襁褓中。
祖母是能承受得起任何苦难的人。可以确定的是,她比绝大多数男人更坚强。躺在炕上,她很快就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清理关于今后生存的思路。她的面前只有一条路:5个孩子,1多亩沙地,她带着他们努力活下去,能活一个算一个。
第二天早晨,她下了炕,用鞋拔子穿上小鞋,拿起锄头,背着小儿子,带着另四个孩子到地里干活儿。
几天后,奇连屯的言乡亲来了。他听说我祖父扔下老婆孩子偷偷跑了,特地来看望。他说嫂子你别听他们说闲话。我知道我哥。前些天我在道上遇见他,他说头疼病犯得厉害,过不下去了。我觉着他是对的,不走就是个死。那个姓马的货郎,他一准儿是共产党。不信你看着,他过不了多久还会来,他来了还会有人跑,都是他指的道。
听你这么说,我这心里敞亮了,他能活着就好,祖母说。
嫂子,不瞒你说,我也想让货郎给我指个道,去找我哥。可是我那几个兄弟非要我领着他们去关外挣钱,过年的时候就说下了。过几天我就走呀。
你要去关外?带上我那个大的!
言乡亲吃一惊。说,他还小呀,你能放心?
跟着我还不是个死?我想让他跟你学手艺,你当他师傅。要是能出去混出个样儿来,说不定我还能得着他的济呢。祖母异常坚定。
言乡亲想了想,说,好,就这么着。
言乡亲3多岁,是定县有名的木匠。他见多识广,性格豪爽,在穷人中有很高的威信,祖母坚信,让自己的大儿子跟着他到外面去闯,比在家等死强多了。
祖母整理祖父留下的衣物。除了身上穿的,祖父什么也没带走,留下的是一身旧衣裤,一双还能穿的旧鞋,还有一床他用的旧棉被。
祖母将棉被拆洗了,拼凑出一床两斤重的小棉被。她让大儿子试穿那身衣服和鞋,都显得大了些,但明年就合适了。祖母翻出一块包袱皮,把衣服和鞋打包。
大儿子很奇怪:娘你这是要干什么?
母亲的眼睛湿润了。她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企图让儿子听起来像只是出一次门儿。
奇连屯你言叔过几天带人去关外,我让你跟着去。你跟他学手艺,去闯出一条活路来,也不枉了来人世上一回。
大儿子立刻就哭了:我不去关外,我就在家,跟着你!
母亲终于落泪。说,跟着我可能就是饿死。关外地方大,好养人,比在家等死强多了。以后你要是混好了,挣到钱,给我捎几个来,也算我没白养你一场。要是混不好,你就管你自己,不用管我,我就当你死了。你要是死在外面,不要怨我。我要是死了,也不怨你。
母亲用比男人还粗糙的大手抹去儿子的泪,接着抹去自己的泪。
7月初的那个早晨,东方现出一抹微白,村西小院的门开了,出来的是母子两人。别的孩子太小,都在熟睡中。
儿子背着一个小包袱,拎着一小袋白薯面。这是全部行装。
村里同时响起开院门的声音,乡亲们纷纷来送行。
送行的还有邻村的乡亲。
言乡亲和另三个奇连屯的乡亲来了,本村的三个乡亲也到齐了。他们都是二三十岁的人,都是手艺高超的木匠,各自背着行李和工具袋,拎着一袋白薯面。
对郝白土、奇连屯和几个邻村的很多人来说,今天是关系他们未来命运的一天。以言乡亲为老大的一行8人是先行者,他们将靠两条腿走到沈阳,在沈阳一起做木匠活儿。如果他们能站住脚,大队人马就会跟进,虽然他们中的多数人没有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