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热的空气。
焦黑的地面。
神殿四周已经被烧出了黑色的晶体。
空气中,凯珂特丝的狂笑声与怪物的尖啸声交替响起。
而在蜘蛛足如牢笼一般保护着起来的神坛中央,格雷盘腿坐在地上,怀里抱着阿尔泰娅。
在他身后,其余的新娘已经被他救醒,但也被他捆住手脚塞住嘴巴,一个个动弹不得,只能转动脑袋发出呜呜声。
只剩下阿尔泰娅还躺在格雷怀中,不能算还昏迷着,但整个人还昏昏沉沉,脑子尚未清醒。
格雷正让阿尔泰娅的后脑勺靠着自己的肩膀,后背靠在自己怀里,轻托她的下巴令她微微仰着脸,然后空出另一只手,以握着什么的姿势伸向空中。
不用他开口召唤,向来善解人意的佐伊已经复现出一只杯子的追忆,塞进了他的手中。
片刻之后,佐伊又开始用追忆为杯子中倒下水来。
水从杯底升起,并停止在杯沿下方五分之一处,刚刚好,不溢出。
于是格雷将水杯稳稳取回来,递到阿尔泰娅嘴边。
阿尔泰娅嘴唇沾到了水,立刻精神一振,灵敏地皱了皱眉,费力地撑开眼皮呢喃着什么,本能地开始了大口的吮吸。
于是格雷一点一点地将水送进去,一边念念有词:“喝吧喝吧,这次绝对是纯净的水了。这可是十年前的水体追忆,那个时候……这个地方,还没有龙。”
阿尔泰娅终于缓缓清醒过来。
她竭力睁开眼皮,呼吸停顿片刻,似乎立刻就意识到自己正在格雷怀中。
然后,她开始挣扎。
但只是象征性地几下之后,她就因为没有力气,只能停下来,咬着嘴唇露出无助的表情。
格雷则低着头,在非常近的距离面带愉快地欣赏这一幕。
面对格雷近在咫尺的视线以及吐息,阿尔泰娅咬着牙,面色已经通红,但她现在连扭头的力气都没有,最后只得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睛之后深吸了几口气,她冷静一些了,虚弱地轻声道:“我,怎么了……”
“只是有些脱水。”格雷答道。
这个答案令阿尔泰娅面露惊讶,睁开眼睛:“可是我记得——”
“对,你溺水了。但后来又脱水了。”
阿尔泰娅皱起眉头,无法理解这样的逻辑。
但她很快就被周围不寻常的环境吸引了注意力。高热,尖啸,狂笑。
“大家……怎么了?”她问道。
“我觉得还不错。你要自己看看吗?”格雷问道。
“嗯。”
于是格雷托了阿尔泰娅一把,让她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胸膛好正视前方,最后挪动着转了一个方向。
——战场映入眼帘。
阿尔泰娅像是一下子被吓醒了,瞪大眼睛瞪视着前方,身体开始颤抖,从咬紧的牙关之间发出不明之声。
神坛下方,便稳稳地立着凯珂特丝那如同巨大立柱一般的火焰蜘蛛之足。
两道火焰的“柱子”仿佛是一道“门”。灼热的空气扭曲着,映照出门外那大片红黑色的地狱。
在那片地狱之中,地面上铺满着烧焦的人体尸块。小腿,大腿,手臂,左肩,半张脸……半是焦黑,半是血红,零落碎裂,一眼望去找不到一具完整躯体的尸海。
尸体还“正在”更碎。
蜘蛛正不停地射下一排排密集的灼热火线。
一排排火线来回耕着这片尸之田,划下一道道焦黑的深沟,冒出阵阵黑烟。
阿尔泰娅不敢再多看,只是闭上眼睛,用尽全力吼道:“凯珂特丝——你在做什么!!停手!!”
头顶上,凯珂特丝的大笑声戛然而止。
“……哈?”怒气冲冲的声音从更高处转移下来,在阿尔泰娅头顶近处响起。
蜘蛛伏下了八根足中央的躯体,降低到阿尔泰娅上方半个头的高度,俯视着阿尔泰娅。
“阿尔泰娅,你眼瞎了吗?”凯珂特丝骂道,“你自己再看看清楚,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到底正在为你们阻挡着什么样的怪物!”
阿尔泰娅愤怒的表情一滞,不得不睁开眼睛,抬头往更远的地方望去。
当视线完全抬平,看到遥远的神殿入口处的时候,她终于深吸一口气。
焦黑血红混合的尸块之海,确实正从“门”外一直向外延伸过去,最终到达远处的神殿入口附近。
——然后,红黑色的前沿,抵制着的是一道蔚蓝色。
蔚蓝色的……水体怪物。
远远望去,巨大的浪不停地从神殿入口处涌入,然后如同有生命的军队一般在神殿附近集结,展开,齐头并进地一起扑过来。
而在水体的最前端,浪尖上,白色的浪花正凝结出一具具半身的人体。
水够成的人体长着一张张不同的脸,尖叫挣扎,如野兽一般伸出双臂抓挠着,仿佛比下半身的浪体更为迫不及待代想要冲过来。
但这道有生命的浪并无法靠近黑红色的焦灼地狱太多。
因为蜘蛛正不停地射下一排排灼热的火线。
那一道道火线并非有意在耕翻着尸田,而只是在射向远处水体的过程中,顺便地从尸海之中划过而已。
火线横平竖直在远处构成一道网,反复网络切割着水体。火线所到之处,水之怪物便会瞬间蒸发掉一大块体积。虽然周围的水可以迅速补充回来,但损失的水量却只能从入口处涌过来的水来补充。
于是一时之间,水与火打成的便是消耗战。
“是疯狂。”格雷适时地出言解释道,指了指远处不断逼近又不断被消灭的水线,“那就是卡莱尔的‘龙之疯狂’。”
阿尔泰娅出现了短暂的迷茫,愣愣地看着一幕。
但随着她的瞳孔中映出翻飞的火线与如同被耕翻的田地一般飞起的断肢体,她还是再次再次咬紧了牙关,颤抖着声音,压抑着愤怒道:“不,凯珂特丝。你是在对抗龙,但你也在顺手屠杀这些手无寸铁的村人!你就是在滥用圣痕之力,是在杀人,这和我们说好的不一样!!!”
“哎,阿尔泰娅,哎,你这傻瓜——”凯珂特丝却几乎笑出声来,“你产生了什么误会啊?但我可没有违背我对你的承诺。我真的只是在和龙战斗而已。雨潮村的那些人,完全不是我杀的。”
她高高在上,不以为然道:“我没有随手杀人。因为在龙之疯狂来袭之前,这些人就已经全都死了哦?而我,只是懒得顾忌那些肉块罢了。怎么,开打之前我还要和龙之疯狂商量着做个暂停,然后把战场上的尸体一个个地扶起来送走吗?”
阿尔泰娅愣住了:“什么?已经……死了?”
片刻之后,情绪的过山车在滑落低谷之后猛地再次冲上高峰,阿尔泰娅激动地大喊道:“谁杀的!!”
凯珂特丝窃笑着,却不再回答她,而是重新升上半空,专注地控制火线
格雷伸出手,从两侧轻轻扶起阿尔泰娅的脑袋,温柔地强迫她再次望向远处那龙之疯狂的浪潮:“看,仔细看看浪尖上的人脸。”
阿尔泰娅被迫凝视那道浪潮,很快睁大眼睛。
“认出来了吗?”格雷轻声问道。
水体的浪潮最前端那些人脸们,正不停地被凯珂特丝的火线切割蒸发,又反复生成着,面容正在不停地哀嚎扭曲着。
阿尔泰娅认出来了,喃喃自语道:“那是……嬷嬷们,婆婆,还有其他的……都是雨潮村的人们?”
但她很快又将视线投向近处的尸体堆里相同的那些面孔,露出震惊表情:“他们,到底——”
格雷则在她耳边轻声说着看似无关的话题,慢慢将她的注意力拉回来:“我们知道雨潮村有一条龙,但我们却始终找不到它。”
“我们能知道的就只有两点——龙的悔恨化作的是卡莱尔的形象。以及龙控制着雨潮村的雨。”
“是的,哪怕我们没见到卡莱尔,我也从周围的雨身上感受着龙的存在。因为雨精准地下,精准地停。
“……但是,你能应该能感觉到,雨潮村的雨,在固定的晴雨变幻以及巨大的雨量之外,其实还存在更多无法解释的古怪之处,比如——”
“为什么雨潮村从未积起内涝?”
“为什么雨水只在地表上流淌,却没有渗透到较深的土层?”
“植物确实死去了。但为什么挖出来后,会发现它们的根系根本是干死的,而非淹死的?”
“为什么所有的神坛都没有下水道,但持续落下的雨水,却完全不会溢出?”
“又到底是以怎样的原理……”格雷冷笑着,做了个割喉的手势,“脑袋都掉了的人,还可以被雨像胶水一样粘起来?”
“愚昧的乌列信者对此不加思考,用‘雨神的权柄’来解释一切。但……雨落到了地面上还算是雨吗?控制落雨的权能,还能控制流淌在地面上的水体吗?照这么说,这位神不是有着控制雨的权能,而是照这么看来,拥有的是控制所有水体的权能才是。”
“而我们则知道,‘乌列’根本不是什么神……而是龙。那只是一条龙而已。”然后格雷抬起手来,缓缓指向远处不停朝着火线涌过来的仿佛具有生命的水体,“现在,我们看到这条龙的疯狂了……你告诉我,它是什么?只用一个字的话。”
阿尔泰娅思考着格雷的话,同时按照他的要求回答了一个字:“——水。”
“嗯,对。也就是说,‘龙是水’……那么,如果把这句话倒过来呢?
阿尔泰娅一愣。
“水是龙。”格雷终于笑了起来:“是的,这就是答案了,我们现在知道了。‘雨妃卡莱尔’固然神出鬼没,但这是因为她本就只是一个幌子,就像‘雨神乌列’手上套着的布袋木偶,却并非‘雨神乌列’本身。相反,其实‘雨神乌列’并没有躲着我们,它不是以躲在幕后的方式操控着雨潮村的雨的……”
然后他说出答案:“不,其实——龙之悔恨,也就是‘雨神乌列’的真正面目,就是这场雨本身;它,始终都在我们身边。”
阿尔泰娅身子一震。
“不,最大的问题其实不是雨,而是雨水。”
“龙伪装成雨,也用这种方式伪装成了流淌在整个雨潮村地表上的水体。”
“然后……通过饮食,‘雨神乌列’,逐渐渗透到了雨潮村人的体内,一点一点地取代着他们的体液循环。”
“又或者是那些死者,那些‘雨民’。”
“砍了脖子的,脑袋被砸烂的……水体当然就可以直接从伤口渗透进去,维持着他们的生命。”
“——当然,这也并非所谓的‘恩赐’。只是……雨神乌列在梦游。它或许只是顺手将碰倒的家具扶起来,如此而已。”
格雷再次扶住阿尔泰娅的脑袋,令她望向那片尸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雨民是死后被不自然地延长了行动的时间,普通人则是一点一点地失去真正的生命并被换成了虚假的……雨潮村,早就连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活人都没有了!他们,在你见到他们的第一眼开始,就是一个个活死人!”
阿尔泰娅抿住嘴唇。
“不,你这是狡辩。”最后她用坚决的语气开口道,“不管用什么方式,活着就是活着!”
“我不会忘记,嬷嬷们给我们自己烤的小饼干,关心我们的冷暖,会为了白天仪式里太过粗暴的行为而道歉,会内疚得抱着我们哭起来,又给我讲起家中的孩子,憧憬着很快能为孩子买一件新衣服一件玩具而破涕为笑……”
“她们在哭,在笑,在生活,那就是活人!”
阿尔泰娅被格雷固定住脑袋,只能望着那片被火线耕耘的尸田。
但她令自己不眨眼睛,凝视着那凄惨场景,一字一句道:“她们就是在好好地活着……一直到刚才,才被凶手杀死。”
格雷沉默。
在阿尔泰娅看不到的视野之外,无声地咧开嘴角。
“说得太好了!”他突然抬高了声音,“你说得对!雨潮村人活得好好的,却在刚才被人杀死!!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不会动弹的尸体!!”
但他又立刻道:“但你仍然误会凯珂特丝了。做这件事的不是她。凶手另有其人。”
头顶上,凯珂特丝的笑声更愉快了。
“哈哈哈,谢谢你为我发声,美人。我这边也快完工了,这条恶心的鼻涕虫很快就要被我彻底烧干了!你就把自己洗洗干净,等着今晚我来给你一些小小的感谢吧!”
阿尔泰娅愣了愣,不由自主地问道:“不是凯珂特丝?……那凶手到底是谁!”
格雷却不紧不慢:“雨潮村人,是在一瞬间,突然就整片整片地倒下的,没有外伤,就这么死了。你知道凶手用了什么手法吗?”
“什么?”
格雷耐心地提示道:“你刚才也晕过去了,想一想,发生什么。”
阿尔泰娅瞬间想到了什么,又好像想到了更多,喃喃地吐出两个字:“……脱水。”
“没错。我刚才说了,村人们因为将伪装为水体的一部分龙喝了下去,于是龙逐渐取代了他们的体液……这一点,你也一样。只要待在这个村子里,只要还在喝这个村子里的水,龙的一部分,就会在你的体内潜伏下来,或多或少……”
“或多或少。”格雷又重复了一遍。
“村人们已经在这场雨里生活了三年了,因此体内的大部分血液已经被龙替换掉了。而你受到的影响还不够大,因为因为你们来这还不久。
“——所以,这造成了不同的结果:村人们死了。而你只是轻微脱水。
“你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吧?”格雷嘿嘿笑了一声,然后抬手指向远处。
已经恢复了些许力气的阿尔泰娅,这一次自发地抬了头,不自觉地跟着他的指向朝着远处望去。
格雷指着那边,道:“刚才你似乎没听清,所以我再说一遍——那是‘疯狂’。那边已经要被凯珂特丝彻底烧干,已经只剩下一小洼水坑的水体,是龙之‘疯狂’,是‘悔恨’消灭后才会出现的‘疯狂’。”
“凶手消灭了‘雨神乌列’。”
“‘雨神乌列’原本已经替代了村人的大部分体液循环,又维持着雨民们的生命。所以凶手在此时将‘雨神乌列’消灭,造成的效果就是雨民变回尸体,而其他村人们也在瞬间脱水而死……”
突然之间,格雷凑到阿尔泰娅耳边,不再反问,不再举例,不再玩弄文字游戏,而是用最直接的陈述句给出结论:“而那个消灭乌列,杀死了整个雨潮村人的凶手,就是你。阿尔泰娅,是你杀了所有人。”
如同在一连串的眼花缭乱的假动作之后,当已经习惯了对手的迂回曲折,对手却突然风格突变毫无花哨地单刀直入——阿尔泰娅猝不及防,一时之间完全愣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