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上,传来了凯珂特丝突然爆发出的疯狂大笑:“说得好!!”
然后她突然又停下笑,冲着下面喊道:“——我的美人,我的工作做完啦!龙之疯狂已经被烧光了,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格雷则扭过头去,望向身后的某处:“看到了……花开了。”
不知何时,水池边缘多出了一朵晶莹剔透的水晶之花。
——随着龙之绝望的消亡,龙之执念也终于出现了。
于是格雷无情地推开了抱在怀里许久的阿尔泰娅,站起身来。
阿尔泰娅跌倒在地上,像是突然清醒过来,向着格雷伸出手去,发出恳求的哀鸣道:“等,等等——什么意思,说说清楚!!求你告诉我!我,我不记得——怎么可能是我?我什么都没做啊!!”
格雷则向着花走去,头也不回地道:“那就回忆一下,你在被新娘们背叛的那一刻,心里在想什么吧。”
就在阿尔泰娅因为他的这句话而愕然的时候,格雷已经蹲下来,触摸到了那朵花。
仿佛停滞了片刻,格雷便若无其事地一把将水晶之花摘了下来。
一瞬间,花的枝叶与根系枯萎消失不见。最后剩下的,就只有格雷手中的那一朵。
“是黄百合啊……”他低声嘟哝了一句,然后扭头对着阿尔泰娅道,“你知道卡莱尔在化龙的那一刻,想的是什么吗?你上次说,是无法拯救新娘们的绝望,对吧?但是你现在还那么想么?在亲身体验了‘仪式’的真正面目之后。”
阿尔泰娅愕然地抬起头来,望向他。
格雷慢慢踱步回来,一边道:“让我来告诉你,我从花里知道的事情吧……
“卡莱尔是个具有非凡魅力的人。即便是沦为奴隶,即便是被卖到这个小村子里……她也迅速收获了同情者,爱慕者,愿意帮助她的人。
“所以,其实她早就有逃跑的机会。
“但她没有走。因为她是无法忽视他人苦难的人。她最终决意要拯救其他六名新娘,一起离开。
“为此,她指定了另外一个可行的逃跑计划。计划的发动时间,原本就是在仪式上。
“到了最后的仪式之日,卡莱尔原本打算按照原来发动,但是——
“祭司突然增加了一个她们从不知晓的步骤,告诉新娘们,其实乌列只需要一个新娘……也就是说,只需要死一个人。”
“卡莱尔不假思索地拒绝了。因为她和你一样,从一开始就决定要拯救所有人,她不容忍不公,而且她早就做了计划不是吗?本来,她们所有人就将成功地逃离雨,重新自由地在阳光下奔跑——
“但是她是美丽、健康、勇敢、永远直视别人双眼、即使沦为奴隶也无法剥夺高贵气质的卡莱尔……而她们呢?她们是驼背的玛丽、得过麻风病的可可、六根手指的塞布丽娜、侏儒症的兰尼、瘸腿的卡娅、脖子上长巨大肉瘤的阿加莎。”
“卡莱尔的魅力吸引着普通人,但对她们,却仿佛是某种可怕的阴影,压得她们喘不过气来。
“所以哪怕卡莱尔毫不隐瞒地告诉了她们她的逃跑计划,真诚说着会救她们的,坚定地鼓励她们坚持下去,但她们其实……根,本,不,相,信。
“她们,从来不认为卡莱尔也是‘她们’。
“——所以,这时候,她们,一起溺死了卡莱尔。
“就这样,卡莱尔看着溺死她的新娘们扭曲的脸,化龙了。”
格雷轻轻落下话音,站定在阿尔泰娅面前。
阿尔泰娅正低着头,眼神直直地,仿佛正设身处地地体会着卡莱尔的情感,或者呆滞在那种情景之中。
“但是你在笑啊。”然后格雷蹲下来,望向阿尔泰娅。
阿尔泰娅惊醒,不自觉地抬头道:“什么——”
格雷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皱眉端详着她的表情:“但是当被背叛的人换作了你,当你被新娘们按在水里,将要淹死的那一刻,你最后的表情是微笑……为什么?”
“我——”阿尔泰娅愣在原地,一顿一顿地抬起来来,不自觉地流下眼泪,像是连思绪也卡住了,“我,我——”
“我猜,那样的表情意味着你并不绝望,并不憎恨,只觉得高兴,只觉得这是个令你满意的好结局,对吧?”格雷端详着阿尔泰娅,露出仿佛不可思议的表情,“你这怪胎,渴望‘牺牲自己拯救世人’到这地步?”
“我……”
格雷耸耸肩:“好吧,无所谓,我对你怎么想的其实毫无兴趣……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你的这种想法,这也就意味着在相同的情景下否定了卡莱尔。”
“……”
然后,格雷逐渐露出微笑:“……你知道吗?想要消灭龙,其实是有两种方法的。
“一种是绝对的力量。
“而另一种则是一个……字谜,一种叫做‘否定’的字谜。你如果找到了把龙的存在基础否定掉的关键,那么哪怕你手无寸铁,没有一丝力量,那条龙也会被因为你的否定而消灭。
“就像我遇到过的一件事:曾有一条龙控制了某个人的精神,令他以为自己是另一个故事里的男主角,而龙则是女主角。然而,当有一天那个人因为意外清醒过来,明确意识他不是男主角,龙也不是女主角的时候……龙便被他用‘否定’消灭掉了。
“……所以,你也一样。当你怀着最后那个念头濒死的时候,雨之妃接触到了你。于是你的这种否定,就因此而传递给它了。”格雷盯着阿尔泰娅的眼睛,将最重要的话语慢慢吐出,“……是你,消灭了它。”
“所以,消灭了龙,杀死了雨潮村所有人的凶手,就是你。”
“而且最有趣的是……”最后,格雷起身从阿尔泰娅的视线上让开,让那道破碎的尸海重新进入阿尔泰娅视野,站在旁边摊手示意她看,“你想要牺牲自己拯救他人的想法,从结果而言,却成了杀人的武器。”
在对别强烈的黑与红进入视野那一刹那,阿尔泰娅几乎本能地弹起身躯。
格雷在旁边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饶有趣味。
说实话,他本来预想过的,是阿尔泰娅的崩溃。她也许会倒下去,她也许会发出无意义的呜咽声,她可能会抱着自己的膝盖把脑袋埋进去,她可能最终会逃避思考,逃避周围的现实,把自己封闭在悲伤与自责之中——
好吧,后半段没有发生。
“我……”一开始,阿尔泰娅确实完全失了神。她死死盯着那情景,不知在想些什么,身体颤抖,逐渐发出呜咽……但是,格雷所预想的后半段情景没有发生。
在仿佛短暂仿佛漫长,又绝望的时间过后,她没有倒下,却扭过头来狠狠地盯着格雷,愤怒地呼吸着。
格雷看着她这幅样子,再次感到微妙。
阿尔泰娅竟然和以前一样,再一次自行竟然恢复过来了。
……所以,他果然把她想简单了,对吧?阿尔泰娅不是一个那么简单的人物。看起来她有着很容易被现实摧毁的天真……但或许,这果然并不是真正的她。
格雷望着阿尔泰娅深深的瞳孔,有一个瞬间恍惚着,她濒死微笑的那一幕却再次从他眼前一闪而过。
“你——”阿尔泰娅终于从牙齿间挤出一个字来,声音里充满着愤怒。
格雷清醒过来。
“可别迁怒于我。”他微笑着举高双手,打断了她,“你是一个理智又聪明的女孩,你能想明白的,我并没有在里面做任何推波助澜之事,我既无法控制你,也无法控制那条龙。你们的接触,只是一个……悲伤的巧合。”
……好吧,既然这样,最后那个节目倒也没有白准备,也派上用场了呢。
格雷心想着,收起戏谑神色,认真道:“好了,村人的事情已成定局,没办法也没有人错的事情就先别管了吧。但是现在,更重要的是……新娘们,新娘们还等着你去救。”
阿尔泰娅稍稍一愣,眼里愤怒退去,再次升起期待:“对,对了,她们——”
于是格雷指了指不远处的新娘们:“她们在那儿,都还活着。毕竟和你一样,接触雨还不久。之前也是有些脱水,已经被我初步处理过了,基本都醒过来了。”
阿尔泰娅急切地爬起来,跑到新娘们之中。
看到她们充满活力地呜咽着,阿尔泰娅松了口气,又开始尝试着为她们解开绳子。一边解,她一边疑惑地扭头望向格雷:“格雷先生,为什么你把她们都捆住了?”
“而且她们不都很好吗?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于是格雷举了举手中那朵花:“选一个吧。”
他用平淡的口吻道:“你知道的。龙需要容器。所以,从新娘中挑一个吧。”
“挑一个需要去死的新娘们。”
阿尔泰娅的动作顿时凝固在了那里。
“你无法救所有人。因为为了消灭龙,总是至少会死一个女人的。而且,身为龙之容器,她会死的非常凄惨。”
“挑一个,等于,救剩下的。”
格雷干脆地说完,然后如同期待大餐一般,等待着阿尔泰娅的回应。
但很快,他就发现事情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般发展。
阿尔泰娅没有露出任何痛苦挣扎的表情。
她只是轻轻吁出一口气来,抬头望向格雷,淡淡道:“原来只是这件事啊。”
然后她站起来,面对格雷,轻轻扯低领口,说:“不用选……用我,就行。”
格雷则在视线触及少女锁骨的那一刻,瞳孔猛然一缩。
透漏着奇异气息的黑色纹理,正印在阿尔泰娅的锁骨上。而且它们显然只是某个更巨大图案一部分,纹理的触须继续往下延伸,深入少女没有扯开的衣领下方。
格雷则一眼就认出了这道纹理。
他知道少女衣服下的躯干上,恐怕早已经刻满了那个巨大图案的全貌。
“——圣痕,灭龙军的圣痕!”他低吼道,“你……你从哪里弄来的?”
格雷的心中少见地震动了。
灭龙军会抢夺少女,不管她们是否愿意,都将圣痕刻印在她们身上,将她们制作为容的容器——但阿尔泰娅这样能够控制裁判官的高位者,当然不会是这种情况,当然不会成为这种遭遇下的受害者。
可另一个可能性,却更令他感到不可思议。
——阿尔泰娅是主动要求将圣痕刻印在自己身上的。
但那样,她一定会知道这个圣痕的意义。
不论是交给她圣痕的人,还是帮她刻印圣痕的人,都不可能不给她交代清楚:这个圣痕的唯一作用,就是让被刻印者会成为龙的容器……然后在受尽了漫长的痛苦之后,以最凄惨的方式消失。
……难道说,她从来这里之前,从一开始,就是做好了要牺牲自己的打算???
“这就与您无关了。”阿尔泰娅则平静地重新收紧了领口,“但总之,您认得就好。接下来,就请您把手上的花……送入我的体内吧。”
格雷愕然地盯着阿尔泰娅的脸,看着她重新沉静下来的表情,原本的想法已经不翼而飞,脑中只是念头纷乱,一片混乱。
但最终,所有的念头化为了最终结论——
进入隐藏路线了!!!
这个女人,果然很好玩!!!
这个念头,令格雷无法抑制地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他抱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背着箱子前仰后伏,最后失去平衡摔倒了下去,发出一声狼狈的惨叫,“——啊。”
阿尔泰娅先是一愣,然后本能地有些惊慌地,急忙上前来扶他。
格雷却推开她的手。
然后他揉着腰,呲牙咧嘴地靠自己的力量站起身来。
“格雷先生,你没事吧——”阿尔泰娅忐忑地问道,再次伸出手来。
格雷再次推开她的手:“走开——”
然后他放下了身后背着的箱子,将双肘搁在箱子上,望着阿尔泰娅:“嗯,我是说,我不要你这个容器。”
“没错,如果只说‘选新娘’这个游戏,你赢了,我输了。你确实解出了一个不牺牲任何新娘的答案。”
“但是这真的只是一个游戏而已……意思是,其实我没打算‘真的’选一个新娘来当容器,自然也不会要你……”格雷摊开手,重新露出微笑,“我怎么会把好不容易拿到的花,放在陌生人那里呢。”
紧接着,阿尔泰娅刚刚浮现起疑惑,格雷便已经用魔术一般的动作将花塞进了箱子里。
他的这一动作令阿尔泰娅吓了一跳。
“哇啊——??”头顶上的凯珂特丝也发出惊讶的喊声,
阿尔泰娅反应过来,走近过来,惊讶地伸手触摸箱子:“不见了?放进去了??”
“啊?你做了什么?收起来了?花是这么容易就可以收纳的吗?”凯珂特丝也凑近过来,好奇地道,“不是说只有纯洁少女才可以充当容器——”
本能的警告猛然响起,雌蜘蛛不假思索地后退。
而在她的视野中,格雷面无表情,正伸出两只手,一手对准正浑然不觉摸着箱子的阿尔泰娅,一手对准着他。
他的嘴型,将要念出一个字来:“优——”
“手,拿开。”
突然之间,一个陌生的少女声音在众人之中响起。
阿尔泰娅触电一般飞快地从箱子上收回手,后退一步惊讶地结结巴巴道:“箱,箱子……说,说话了?”
“我讨厌你。”稚嫩的少女声音再次响起。
短短的,但被所有人再次听清的一句之后,箱子便恢复了沉默。
就像一只普通的箱子。
格雷的表情也缓和下来。他收起双手,耸耸肩。
“总之,我已经有容器了。”然后他将箱子拽回来重新背上,然后道,“所以我其实并不需要你……当然,其实也并不需要选一个新娘去死。都说了,那只是一个游戏,不是现实。”
阿尔泰娅总算终于从惊讶中反应过来了,听到他这话,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然后她再次看到箱子,眼神却又是一凛,再次瞪向格雷:“被你关在箱子里的,是什么人?”
“而现实则是……”格雷则根本不管她在说什么。他只是看着她,笑笑,才把话说完道,“不用选。所有六名新娘,全都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