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用了一步,格雷便又回到了人群背后。
身旁,古夫依然呆呆地站立在那里。但是从他胸口的斗篷下面,格雷感觉到了雌蜘蛛的视线,以及仿佛似有似无的窃笑声。
“闭嘴,母蜘蛛。”格雷低声道。
蜘蛛依然窃笑了一阵,然后操纵着机体凑近过来。
不过她倒不是来嘲笑他的,只是低声对他说道:“看上面。”
于是格雷抬头望向台上。
此时,有五位新娘已经各自完成了“领受神恩”,已经跪坐到了水池另一边。水池边正在进行着的,是倒数第二位新娘的仪式。
“比起以前我们看到的仪式排演,总觉得多了点什么?”凯珂特丝问道。
格雷扫视过那六位新娘的脸,答道:“……多了一个结尾。”
“结尾?”
“在我们所看到的仪式排演里,最后一个新娘领受神恩结束,仪式就结束了。”最后,格雷的视线停在了五人中央的那个空位上,“但是我从来就不认为那是真正的结束。在真正的仪式,一定还有最后一个不一样的结尾。”
“为什么?”
“因为仪式的‘最后一步’会召唤‘雨之妃卡莱尔’的降临。而排演是什么意思?那是不可以被雨神所看见的不完美状态。为此,他们不让雨神的耳目看到不完美的排练。比如雨民,比如‘雨之妃’。所以‘真正的最后一步’存在但不会出现在排演中,是很好理解的。”
蜘蛛狐疑地盯着他:“……不不。狡猾的美人,你又在糊弄我。你这只是以‘仪式存在’为前提,是解释了为什么我们没见过它,却并不是正面解释它为什么存在。”
“别急,我正要继续往下说……”格雷嘿嘿笑着,然后反问道,“你觉得卡莱尔是个怎样的人?”
蜘蛛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
“和咱们的圣女大人有些像的人。”最后她才收起笑,回答道,“美丽,骄傲,坚韧,善良,哪怕跌落为奴隶,也始终仰着头反抗,证明那份闪亮之心也并未受到玷污。”
“所以我们所见的仪式,应当不足以击垮卡莱尔。”格雷朝着台上进行的仪式努努嘴,“……只是肉体折磨而已啊,算什么。”
“将死之人,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你把化龙想得太简单了。”格雷淡淡地道,然后,他突然问出一句,“什么样的人,才会化龙?”
凯珂特丝一愣,不由自主地开始了思考。
但格雷不给她时间,往下说道:“标准答案。陷入泥泽之人,失去未来之人,徒劳循环之人。”
“将要死去就是陷入泥泽么?将要死去就是失去未来么?不,根本不是。因为——”
格雷动了动嘴唇,没发出声音。
“死是祝福。”取而代之的,是从他身后的箱子,传来稚嫩而无感情的少女声音,天衣无缝地对上了他的口型。
凯珂特丝浑然不觉。
“死算不上陷入泥泽,因为死便代表着到达终点。死也算不上失去未来,因为死便是一种所有人都拥有的未来。”格雷也在那四个字之后,继续自然无比地接下话去,“所以,死不是一种——徒劳循环。”
说到这里,他望着台上的“表演”笑了起来:“对了,别忘了一件事——龙就是一种‘杀不死’的存在。所以其实你可以理解为:龙与死,从概念上就是不相容的。”
他最后扭头过来,瞥了一眼凯珂特丝:“怕死的人成不了龙,不怕死的人也成不了龙,意识到自己终将死去的人也不会化龙,无法接受自己将死的也无法化龙。只有一种人,才会变成龙。”
“什么人?”凯珂特丝问道。
格雷盯着她看:“……灵魂里已经完全没有‘死’之概念的人。”
凯珂特丝愣住了:“……会有这样的人?”
“正常人,当然没有。但如果被剥夺了呢?”
“……所以,到底是谁,能夺走一个人的死?”
“人的灵魂,他自己。”
“喂喂,你在玩什么文字游戏……”
“不,不是文字游戏。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是——你不会忘记了吧?人的灵魂又是由什么构成的。”
凯珂特丝终于恍然大悟:“——是‘罪’!”
“没错。人的灵魂本来就是由‘罪’组成的。所以我说的自己夺走自己的死,便是指罪彻底失衡,反过来将那个人的存在吞噬掉。这样一个人,失去了两样东西,他自己,以及死,剩下的东西则是罪……也就是龙。”格雷耐心地慢慢道。
母蜘蛛瞪着他。
然后她突然警惕起来:“差点又上了你的当。你饶了那么大一圈,就是为了烧我的脑子,为了报复我刚才嘲笑你……我不会思考你讲的这些东西的。我是净化罪恶的公正骑士,不是你们这些玩弄概念的谦逊教士!”
格雷终于愉快地笑了起来。
“我是说真的。”他稍稍收敛笑容,“或者,如果你不愿意听这些思辩,那我就说明白点吧——疯了的人才会化龙。”
“因为只有疯到脑子里连‘死’这件事也想不到的人,才会变成龙。”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但目前我们所看到的仪式,并不足以把卡莱尔逼到这个地步,所以她一定遇到了‘别的什么’。”
凯珂特丝这下听懂了:“遇到了什么……绝望的事?”
“绝望和被逼疯可不是一回事哦?”格雷摇摇头道,“绝望是‘某种死者’,但‘死者’是不会化龙的。”
“绝望意味着停止,意味着接受,意味着狭小的囚牢。而她——”格雷的神色终于沉下去,认真起来了。他这么说道,“囚禁她的不是称为‘绝望’的黑暗囚牢,而是一座称为‘执念’的迷宫。”
“那些她不愿意接受,不明白的事情构成了一道迷宫,将她的灵魂与思绪困在了里面。想要搞明白‘为什么’是脑子里唯一的念头。那个念头吞噬了她的一切,包括死,然后驱使着她在迷宫里疯狂窜动,寻找出口。”
“但可悲的是,这座迷宫实质上却没有任何的出口。”
“于是她就在那样……化了龙。”
凯珂特丝似乎有些明白了:“这样啊……”
“那卡莱尔到底遇到了什么?”她又问道。
“不知道。”格雷的回答简单粗暴,然后抬头用下巴指了指台上,“看就是了,看会发生什么。”
最后第二名新娘也十分顺利地结束了对神恩的领受,也来到了水池边,跪坐到了她的伙伴们中间。
就像阿尔泰娅刚才所说的,在正式的仪式中,雨神祭司反而不敢以超出必要的程度来故意折磨她们。今天新娘们的浸水时间,反而比以往都要更短,多是点到而知。也因此到目前为止,没出现任何一名新娘呛水的情况。
接下来,麻脸的主祭终于喊出了最后一个名字:“——卡莱尔!来,领受雨之主宰者的神恩,好好地亲近伟大乌列,让他抚摸你,决定是否选你为新娘!”
格雷正盯着新娘们中央仅剩的那个空位。
而当他听到这个这个名字的时候,立刻感觉到人群中的某种气氛变了。
——因为他们都不是第一次参加这场仪式了,他们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格雷心想。
阿尔泰娅离开了纱帐,走上前来。
……
结果,很快,阿尔泰娅的仪式也完成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平安地也走到了水池边,坐到了同伴们的中央——六名新娘簇拥着的最中央。
但格雷能感觉到,人群中的气氛不但没有放松,反而愈加的……兴奋。
——因为他们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参加这场仪式了,他们知道……接下来,会是高潮?格雷心想,也同样振奋起来,深呼吸着,更为专注地盯着台上。
水无声地涨了起来。
水奇妙地高处淤积起来,仿佛在无形圩堤的限制下,在台阶上方积累起来,一路上涨,淹没了跪坐在那里的新娘们的膝盖,最后淹没到她们的小腹处。
然后水才开始沿着台阶淌下,从台下众人的脚下冲刷而过。
“哗啦啦——哗啦啦——”的踏水声中,另一名雨之祭司,驼背的玛丽走上祭台。
麻脸可可也站起身来。
一个瘦高,一个驼背,两名老妪并肩而立,隔着已经淹没在水下看不清的水池,站在七名跪坐着的新娘的对面。
不用谁来呼吁什么,人群自动安静下来。
然后两名雨神祭司缓缓举起手来。
她们背对着人群,面对着水池对面的新娘,一人一句,开始呼诵。
“——我们称颂你,至善之水的创造者。”
“——我们称颂你,永世之雨的赐予者。”
“你赐予永恒者以存在,赐予神性以活泼,赐予知识与美好。”
“救恩已临到我们,救恩是从你而来的,救恩——”两名祭司说着,在水中毫不犹豫地伏下身躯,将脸埋入起水中。
她们在水下或许深吸了一口气。
顿时两具残老的躯体一同剧烈地抖动起来。
但随即,两名老妪便猛地扬起头来,不顾一切地用呛水的肺部发声,发出难听混响到仿佛野兽低吼一般的声音:“你已听到,您已听到!!”
“你将赐福!你将赐福!”
“我们要感恩!我们要永远称颂你!我们要荣耀你!我们要向你献上祭品!!!”
——“哗”。
祭司们从水中站起,她们一刻不停,对着对面的新娘喊道:“选出来!新娘们,乌列已经发话!就由你们,献给乌列!!”
“就由你们——选出来!!”祭司继续露出狰狞的表情,对着新娘们撕心裂肺地吼道,“选出一名!把她献给乌列!!”
“只要一名。”
“——他只要你们之中至善的,至美的,至高贵的那一名!”
而台下已经鸦雀无声,突然之间便静的只听得到水声。
这气氛——格雷突然意识到,就是这这一刻。人群知道,最重要的事情将要发生。
他盯着台上,盯着新娘们一个个脸上露出的各异表情。
——惊慌,害怕,谨慎,惊悚。
而共同点,是茫然。
新娘们面面相觑,似乎也都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要求。一时之间全都思考断了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有阿尔泰娅睁大眼睛,似乎明白了什么。
在一片死寂之中,驼背玛丽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又因为刚才的呛水而剧烈地咳嗽着。
咳嗽了一阵,她抹着嘴边的口水,抬起手来,指向坐成一排的新娘们中央位置。
这一次,她尖叫着发出了明确直白的指示:“你们,自己选出一个,淹死她!!!!!”
新娘们终于个个露出了惊呆了的表情。
驼背祭司阴沉沉地道,“选不出……那你们七个,都要死。”
而麻脸祭司则在她身后,木然地补充了一句:“将你们选出最好的那位新娘献给雨神,剩下的人,就可以回家了。”
新娘们终于惊醒,也终于彻底混乱。
她们发出了各种惊呼声,有几人甚至当场就站了起来,想要说些什么。
——但就在此时,台下的众人,在突然之间也轰然爆发,一同大吼起来:“一名,一名!!!”
“献给——雨神!!!”
人群的吼叫排山倒海,撕去一切伪装,赤裸裸地喊出他们想要的。
“至善的!”“淹死她!!”“献给雨神!!”
“至美的!”“淹死她!!”“献给雨神!!”
“至高贵的!!”“淹死她!!”“献给雨神!!”
他们挥舞着手臂,嘶吼着,开始向着台阶上涌过来。一转眼,人群便将水池团团围住,冲着新娘们挥着手臂,震耳欲聋地吼道:
“快选!!”“淹死她!!”
“快选!!”“淹死她!!”
“快选!!”“淹死她!!”
格雷躲在人群中,装作一同高吼着,一边观察着新娘们的表情。
她们恐惧,慌乱,几乎哭出来。
只有阿尔泰娅脸色还算镇静。她果断地站起来,再次站到了最前面,面对着异变的人群,将其他神色慌张的新娘们挡在她的身后,像是保护小鸡的母鸡。
“玛丽!塞布丽娜!兰尼!阿加莎!卡娅!可可!”驼背的祭司声嘶力竭地地念出六个名字,然后弯下腰去,带着狞笑在水底拧动了什么机关,“淹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