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牛此时已匐伏在地,本如铜铃大的牛眼已眯成半钱。它依旧嚼着草,扫弄着尾,甚是悠哉。
一声鹤唳尖啸,欲划破这幕惬意。可黑牛只抬了抬眼,又继续嚼起一口草。
尖啸来处,与黑牛那边气氛截然相反——死、残、惊、警。
在场众人见那苍厄撕扯掉自己中毒的臂爪,惊愕不已。
边疆厄战连年不断,人厄斗争听得虽多,但无人如今日这般亲战经历。
那只苍厄恼着啸着,挥舞着过膝长的三只臂爪,刨扬起附近的泥石土屑。它身后那条长尾,随着扔砸的动作甩舞,又折了一片树林。
苍厄抓拾起扫断的树干与刨出的石块,开始乱投。乱,只形容频繁,而非无的放矢。每一截树干都如标枪般插射飞出,力道、角度精准。
这些树干,断处参差不齐,如一捆捆削尖的箭矢,加上重量、投射与惯性,极具杀伤力。
石块夹杂着泥沙,飞出一道道弧线。泥沙在空中乘着风,滑翔散落,战圈周围变得风沙迷眼。
苍厄身形巨大,一尾、双足、三臂乱舞,加上这远程投掷扔砸,左旗等五位掀河境武者都难以近身,一时只得护着眼目,躲避着飞来的乱物。
攻击范围渐渐扩大,密如雨,疾似风。看着看着,已漂泼至战圈外。离得稍近、戒备着的翊廷司卫与兵卒逐渐被波及,也开始躲闪。
有人不及,便有伤亡。
伤的倒在地上,紧张地爬着、蹭着、挪着伤躯,希望远离。也有人不忘拖拽着伤情更重的同袍离开。
书格在更远处惊惧地看着,看着凄惨逃命的伤兵,看着砸在他们身旁的落物……身体开始抖动,下意识地退了两步。
但他脑中忽然闪过从前新闻里的画面——决堤口、火场外、烈日下、风雪中,那些累倒在地的身影,那些救灾抢险的人民子弟兵,那些被严实包裹的大白衣……
他眼鼻一酸,脑袋一热,咬着牙迸出一句:“我曹里马!”
本能的怯懦一时被各种因由压制,书格便冲了上去,拉起离自己较近的一名伤兵,架起臂膀便走。拽着、拖着,也顾不得会不会对其造成二次伤害。
“小心!”一声惊吼警示。
书格惊惧回头。
一截树干飞来,已近在四丈之内。
眼前的一切都稍稍、渐渐地慢了下来。
他能看清,那树干,比腰粗,壮、撞。
他能看清,那断面,如箭垛,锋、丰。
他还能看清,那五位掀河境武者都注意到这边,眼中满是惊虑。尤其是圆儿。哪怕是童尺。
整个世界仿佛都慢了下来。他能看清这一切。
可他却挪不动身体。更准确地说,他挪得不够快。一切越来越慢,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拽着伤兵,向一侧跨去。他能感觉到自己与伤兵的微微挪移。
可,就是没那截树干来得快。
但他又依然还有时间想办法。
……对不起了……
一念至此,他开始松开伤兵。并不断劝慰自己:“我将他往反向推。反作用力加速自己逃跑,他也往另边倒。没准就一起躲开了呢!”
他感觉着伤兵的手臂在慢慢离开自己肩膀,感觉着伤兵与自己紧贴的躯体在慢慢松离。但,还是很慢。
眼看那树距离越来越近,已在三丈(十米内。
“我能穿来,肯定有挂。愤怒吧!爆发小宇宙吧!”
八米了。没用。
“把你的力量借给我吧!不管你是谁!”
六米了。没用。
“该不会要受个重伤什么的,才会激发潜能,或变个身吧?”
五米不到了。没用。
书格此时脑中闪过各种有谱没谱的想法与呐喊。但都只是想。
他忽觉一阵头疼,意识中闪过一团大光,似曾相识。又,想不起了。
好可恶啊!
这时,他感觉自己的移动仿佛快了些。想着,莫非是那些电影动漫的设定起作用了?
然后,他感觉伤兵朝自己这边挤来,明显有股力推着。
又快了些。
太倾斜了身,站不稳了!
再快了些。
踮着的脚开始离地。
一切开始变快,又快,再快,更快。
……
书格飞地倒开去,摔在地上。双手已松开了伤兵,转而抱着自己的脑袋。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住。
好疼啊!
书格撑起身子,才撑一半,又跌趴在地,满眼金星。咳了一口,竟是带血。
好一会儿,他又晃了晃脑,才觉清醒不少。
他歪坐着,摸着头脸,查看四肢。嘴角一阵刺疼,原来适才吐出的血,只是破了嘴。身上也只是多处擦伤破皮,似无大碍。
他现在所处的位置,似乎已在那苍厄投掷射程之外。至少是有足够时间看清及躲闪的距离。也许那苍厄也开始累了。
他抬头寻望,刚才那截树干,在不远处碎成至少三段,歪斜地插着、倒着。那如箭矢丛般的断面,已翻在上头,几近砸平,挤出了新鲜的树汁。……还挂着……一片殷红。
那是血肉!?
书格赶紧再次摸了摸自己,确定没事。
他又抬头察看,终找到了一旁不远处趴着的伤兵。书格赶紧爬过去,扶他翻过身来。
那伤兵额头撞了个大豁口,淌着血,血与肉模糊难辨。此时他奄奄一息,孱弱地嗯着声。
书格忍着恶心,焦急地张望,呼喊着:“医官!医官!医官!”
……
那边,苍厄看来因着伤与消耗,逐渐累了。但五位“近战”仍无法施以还击,依旧各自躲闪着。
左旗皱着眉,今日白天与舒逑的战斗,仍是损了身,此时他的气息已显滞乱,只得强压平复。
童尺与沁五娘各怀心思,相对留着力,躲闪起来更为轻盈。
“左大人!”洪特边躲边喊道。
左旗看去,与洪特对了个眼,便知了对方意思。他的手渐渐摸向腰间那皮带。
童尺与沁五娘也对视一瞬。
……
“嗯……呵……”一个孱弱的声音传来,不是这伤兵的。
书格循声看去,在残破的树干附近,发现了躺靠着的医官。
书格轻轻把伤兵放平,又跌跌撞撞地爬到医官身旁。他定睛一看,扭头,一口秽物呕了出来。
那医官左腰,已缺了一大块。
原来刚才是医官腾起飞踹,将伤兵与书格踹开。而那飞来的树干,插穿了他的腰侧,扯走了一大片血肉与脏器。
“医官!”书格也不敢抱起他,只得轻轻地捏着他的肩膀。
“你告诉我,我能怎么做?怎么做才有用!”书格低头看看伤口,抬脸看看医官,满是焦急与慌乱。嘴边残余的秽物喷星出来,落在医官的脸上。
“咳!”医官咳出一口血,手在身上摸了摸,然后挪到嘴边,用手背抹了嘴上的血,又伸向书格。
书格赶紧握住他的手,发现医官手握着一块掌心大的牌子。医官的手逐渐无力地散软打开,牌子已滑至书格掌心。书格指头勾着医官的指尖,不肯松开。
医官神情痛苦,眼中有所求。书格赶紧低头凑近细看了那牌子。只见上头刻着一个“授”字。
书格尽管千般难过,此时脑中依然闪过了无法自控的想法。因慌乱与惊怕,他脱口而出:“医官,您不是姓秦吧?”说罢,他自己噗嗤一声,却带哭腔,只是没有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