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匹在伙棚前慢了脚。近看仔细，骑马那人肩上还扛着一团黑毛的猎物。

“吁……”骑马人唤着马，收着缰，停将下来。一抬，将肩上的那团黑毛举过头。一手握提着一边，另知手一推，整团东西在半空被抡了半圈，最后轻轻荡甩落地。适前奔扬起的土尘渐渐落定，恰随着这轻轻一放，终平静下来。这再细看，竟是一头山猪，虽不大，但也应有两百斤。

来人翻身下马，圆儿已奔迎至鞍前。接过缰绳，看了看地上的猪，微仰着头，兴奋嚷着：“小特哥！还打到什么了？”

此人姓洪，名特，字创杰。头裹青角儿巾，身穿青灰布衫，体格精炼，年届二十。是随荆二老板南行的帮手之一。

他与圆儿亲近，得意地微仰鼻尖，一甩头道：“小胖子，自己瞧。”

只见马侧另系着七八只野兔，后面还驮着只棕黄的玩意儿——是只半大的鹿，可是难得。加上地上那只山猪，今晚这伙食可不丰盛？

七八兵卒围上来，赞扬着、嬉笑着、馋着。远处屋里的配军流徒也都探头探脑地张望议论，咬着手指，咽着沫儿。

此时老板从棚里走出，把猎物一一摸了遍，脸上堆着欣喜的笑容。

洪特行礼，恭敬道：“老板。”

“不错！不错！”老板扭头对洪特赞道，然后指了指最大的那只兔子：“这兔腿专给你了！”

围观的兵卒散了，荆二老板另招呼两名伙计与书格，将猎物搬进伙棚。老板搂起袖子，系上头巾，开始干活。

书格看着食材，也跟着傻乐，放好后，加快了洗碗的节奏。

一刻后，终于洗完，书格疲累又惬意地吁了口气，擦了擦额上那不知是水还是汗。荆二老板已将那鹿剃了大骨，肉已切成一大堆小块儿备用。

……

只见三个灶头，三口大锅。

一锅，熬着粥。

第二锅，烧开了半锅水。一名伙计把鹿脊骨放入，待得脊骨筋肉发白，又放入了整个整个的猪鹿肝、肺、肚、肠、心去氽烫。

还有一锅，已烧红。荆二老板拿起一切成薄块的肥肉，飞快地在锅内旋转擦拭，不一会儿，通红的锅芯变为殷红，再又恢复铁青，面上已着一层反光的脂油。那块肥肉留在锅芯，呲呲作响，散着淡淡的焦香。荆二老板随即抽起一条切好的肥肉，一手扬，一手挥刀，一块大小适中的肥白片儿落入锅内。如是快速重复，锅内已落满了大小匀称的白片儿。

书格啧啧称奇，凑到一旁问圆儿：“炼猪油？”

“对！我们随带的油不够，今晚要烧的菜多，这油只能现成炼了。”

“这一扬一刀的是什么手法？”书格奇的其实是这点。

“哦！我家老板不喜糟蹋食材。案板上切，易残留油脂，这一手凌空切片，可省了浪费。也省了些后头清洗案板的麻烦。”圆儿轻轻回答。

书格心想，你说得简单，与蔬菜和瘦肉相比，这肥肉的生油脂，滑、腻、软、粘，最为难切。这一扬一刀，不单要刀锋利，对每一刀的力度、角度、准度，都有极高要求。这老板怕不是一般的厨子吧！

想着，那些肥脂已在锅中逐渐焦脆，打着卷儿，随着炸出的油水上浮，香气更加浓郁、四溢。

此时，第二锅那边，伙计已经捞出了脊骨和内脏，倒去血水。开始将半熟的内脏切丁、切片、切丝。同时，锅里加入清水，重新烧上。

不多时后，荆二老板这边，油已炼得差不多，锅面浮着一层焦黄的油渣。老板用竹勺捞起油渣，扬了扬，甩下过多的油水，将油渣倒入一海碗中。随手捏起一撮盐和辣椒面撒上。椒盐遇着油渣上残余的热油，微微蹦舞、慢慢融化，淌至下层，最终汇在碗底。

老板手握锅耳，将整个锅抬起。书格更是看得目瞪口呆。那可是一口烧集体食粮的大锅，加上里头的油，少说得有几十斤重。加上锅耳小且难抓，老板却是一手拿锅，一手摆碗，丝毫不显吃力，就将炼出的油分别倒入几个海碗中存用。

接着老板舀来半勺清水浇到锅中。“呲啦”数声连连，热气伴着油烟升腾。又倒入一些酱油，片刻后，锅中水混着残油，与酱油一同沸腾起泡。老板挥勺抬锅，将这酱水倒淋在那碗油渣上。一伙计接过那碗油渣，用筷子翻搅着，最后撒上葱花，放在一旁。

余下的水汽在这热锅中蒸发。此时，其他碗中的油渐凉，老板从中舀出一勺浇入锅中。

然后用筷子从一个瓦罐中，搅扯出一条粘稠的焦黄色浆酱，甩入油锅。天光投入，火光相映，在其间照出一道金色的弧线。

如是数下，浆酱在锅中堆积、滑落、再堆积，形成小山，山尖略高于油水之上。

书格看着老板一顿操作，被秀得很是激动。抻着脖，想看清楚下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蜂浆？”

“不，是麦芽糖。”圆儿纠正道。

只见糖入油水，随之一同重新升温，融化，泛起粘稠的泡。

书格明白了，这是在炒糖色！

老板用勺轻轻搅动着油、水、糖，三者混合，只见锅中白浆泛起，进而转为淡黄的香油色，继而又变成琥珀色，再而成枣红。一锅红烧用的糖色便这般成了。

切好的鹿肉块悉数下锅，又一阵“呲啦”作响，烟气升腾。老板一手掌勺搅动，速度和力度渐渐提升；另一手捻着锅耳，小幅度抛摇着锅。肉块儿在搅动和摇晃中翻滚，迅速粘裹上糖油与热气。

两个伙计没有闲着，一个从旁撒着盐酱等调料，一个快速切好葱姜蒜等佐料扔入锅中。荆二老板则继续左右开弓，加剧搅动与抛摇，没有丝毫停滞与疲倦。

不一会儿，油盐酱、葱姜蒜与肉块融合，肉香驾着料味，随时准备腾锅而出，勾心肺，引垂涎。

就此时，两勺热水从旁锅要来浇入，旋即锅盖一扣，将正欲夺锅而出的香气，盖挡回去，封个严实。

“去柴！”荆二老板吩咐一句，转身到另一灶前。

伙计俯身，在刚才的灶膛中拨开几根粗炭，孤立于灶膛边角，火头渐小。

这边第二锅，火小，不多的水在慢慢沸着、少着。荆二老板倒出剩余的沸水，扒在锅内的水滴，被热锅的余热蒸发。这翻操作，锅便算是重新洗净。老板舀油入锅，伙计添着柴。

油热，将切好的鹿肝与猪杂入锅。油不太多，肝杂等也比鹿肉少，只见荆二老板更利落地抛锅翻炒。待得肝杂微白，尚带血丝，冷水浇入，水近满锅。便将鹿脊骨重新入锅，上盖。

老板取过几大块姜。只听得轻微、连续、极其密集的切剁声，刀影重重，一眨眼都可能失了刀的上下行迹。一座三指高的姜丝山，瞬间出现在案板上。

又取来大葱，切成约食指长的段截，平平常常。

书格正暗忖：“总算正常点了。”

忽似几缕微风抚过，依稀感觉……对，只是感觉。感觉老板拿刀的手横抽了数下。葱段卷起葱丝，然后散开。

揭盖，姜葱丝丝，悉数落入锅中，又再盖上。

书格看得目瞪口呆，侧身探头，瞧着老板的眉目神色，与之前眼皮半耷拉的倦滞相比，截然不同。满是喜、乐与专注。

书格心里想着，嘴上亦低叹出声：“这怕真不是个伙头厨子，而是个隐世高手吧！”

他乡异客未愁肠，却是好奇少年意。

市井抬望笑庙堂，安有我般烟火气。

自古武侠难离酒、肉、烟火。就写章烟火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