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既有此等蛀蠹窃据要位,又岂会唯才是用,自然要以收到的财帛多寡衡定任命人选,便是他的管营职位也是问人讨了多少人情又借下巨额外债才买得的。时下他方将之前的借债偿清,再无余钱向奥勒米行贿打点,况且想要获取城防副司令这么重要的职位,需要疏通的财货却不比买管营时数量。
为此,他每日苦恼于无处寻觅财路,常与相契狱吏饮酒酣谈,买醉消愁。
在他内心,对奥勒米贪得无厌的品性充斥着无比轻蔑与愤怒,故而,当他听闻奥勒米想对素来与之不睦的王子用刑,出于不满和报复心理,对他摇唇鼓舌进行了充满迷惑性的诓骗,希望能保住王子这个有能力压制奥勒米嚣涨气焰的王室成员,同时也为自己将来的发迹多创造一重机遇。
一日,他与两位副典狱长中的年长者在王权大道旁一处名为“人间酒家”的酒肆畅饮,酒至半酣聊起官场郁事,嗟叹不已,忧悒萦怀。那副典狱长劝慰半晌,提及可向隐世圣人卜问前程,纵使无法应验,也能消解心结。
管营笑道:“你我官场中人,焉可为方术左道所惑,那些骗人的玩意儿,只合蒙蔽无知庶众,我们好歹受过圣贤遗训,明辨先哲教喻,焉能做那没见识的勾当?”
“仁兄此言差矣,倘为寻常蛊惑人的方术不信也罢,假使真能化解兄长心中郁结,便叫他是浪言诳语,且试听之又有何妨?小弟近日有幸与一金阙国僧侣结缘,自来金阙国的游方隐士法力超凡入圣在十方国久负盛名,恰巧尊兄有此烦恼,何不与小弟同去拜晤,真就寻得了解脱之法,也是难得的造化。”
管营被他说得心动,二人当即结了酒账,起身前往副典狱长所说的隐士居处。
二人乘马车来到毗连王权大道的那所青砖黑瓦砌筑枯藤绿葛附着的古宅边,下车拐入道旁小巷,行至宅院后门伫立着。
副典狱长叩动褪漆木门上古铜色的门环,过了片刻,身着黑袍躯体佝偻的阿德莱德打开门,见了二人先是双手合什躬身行礼,接着对副典狱长说道:“大人驾临寒舍,未能远迎,恕罪,恕罪!”隐士的言语低沉内敛,谦和中不乏细腻。
“长者无须多礼,这位是我时常向您提及的待人宽厚友善的管营大人。”副典狱长指着管营介绍道。
“失敬,失敬,快快请进。”隐士侧身迎道。
待二人进屋,隐士探出半截身子朝屋外左右观望,确定无人尾随方回到屋内阖上房门。
“二位大人造访舍下,想必有贫僧效劳处,不妨直言。”隐士将二人引入内堂看座,边说边准备茶炊。
“长者无须过谦,在下闻得长者有未卜先知之能,特央同侪赶来拜见,求问前程!望乞长者施恩,试卜一课,且看尘缘如何,未知方便与否?”管营谦卑道。
隐士奉上茶饮,与二人正对而坐说道:“时下世道昏乱,庶民无以为生,依附于此之官场风云诡谲,变得更为险恶暴虐。大人要问仕途前程,谶纬之学实不足为信。只是贫僧近日从副典狱长口中得知管营大人久任该职近十载,升迁无望,终日抑郁难消,可有此事?”
管营见隐士道出心中症结,好似阴翳的天空射进一缕耀眼光芒点亮了所有希望,兴奋答道:“正是如此,高士可有化解之法?若能为在下消此心疾,日后但有效劳处,愿凭高士差遣!”说着,起身抱拳施礼。
隐士缓缓起身扶他入座说道:“大人不必拘礼,既因缺乏财帛阻了大人进身之道,倘贫僧为大人指明财路,大人可敢放胆施为?”
“时处乱世,将脑袋悬于腰间谋生的强人多如牛毛,但凡有此等路径,我有何不敢?长者请直言,若能成事,大恩定不敢忘!”管营再次起身对隐士躬身施礼。
隐士亦亦复起身将他扶入座位,点头缓缓说道:“贫僧识得一位顽石企业货栈的主事,主要以进口外邦优质农产销售为业,因王廷近日颁发了严苛的税务法令。对相关进口商品征收重税,为保证盈利,他时常和沿海的走私贩子们进行交易,带回免税货物。
假如大人肯入股这位主事的货栈,贫僧愿做大人的保人,如此您就可以预支收益或以借贷方式获得想要的巨额资金,待您他日荣升有了更多获利渠道再行偿付,不知大人是否愿意加入到这一行当中呢?”
“倘能弄到足可填满统领大人胃口的钱财,我什么都愿意干。但只一条,此事我不宜出面,想请长者全权代劳,事成后定有重谢,不知长者愿相助否?”
“呵!若能解大人之忧,我略尽舟车之劳,又值甚么?我一游方散人,心无挂碍,不须大人多少酬报,只眼前有一桩烦恼却不输大人十年煎熬,倒也是大人可为贫僧纾解的。想请大人高抬贵手行个方便,了了贫僧心愿,贫僧亦不敢忘大人盛恩,未知大人愿成全否?”
“长者但吩咐便是,只要在下看顾得到处,必竭尽所能,以报长者擎挈大恩。”管营豪气冲天说道。
“事情还得从三年前说起。那年夏天,贫僧身处傍海郡凯旋城托钵苦修,长期清苦生活的催迫使我在炎炎夏日下染疾暴病,晕厥于街头闹市。幸而被出巡经过的王子遇见,送到医馆诊治,病愈又蒙多赐资财调养身心才得苟活至今。若无王子关照,贫僧恐怕早在三年前曝尸街头,化作皑皑白骨。
近闻王子蒙难,身陷黑狱,我一游方僧侣有心想要解救也无能为力。据说投入黑狱的罪囚少有生还者离开。贫僧想见王子最后一面,顺便在狱中为他做一坛法师醮天禳灾,祈愿他早日摆脱困厄,未知大人可愿成全贫僧小小的心愿?只要报答了王子恩情,贫僧便死亦无憾矣。”
“这”管营为难道:“王子是宫廷要犯,放长者入守备森严的黑狱设坛作法,倘被统领大人知悉,我等均需获罪。在下倒是可以放长者入死牢与王子一叙,但长者若要大张旗鼓在狱中打醮作法,小可确是万万不敢从命,还望长者见谅!”管营面露难色,抱拳叹息道。
“也罢,我在此地为他祈愿便是,若能与王子见最后一面,哪怕只说几句宽慰的话,我也算对他的救命之恩有所报答!便依大人所言就是。
事不宜迟,二位请回。我这就去向货栈友人告借,未知一万金币足够大人疏通统领授以要职否?”
“够了,够了,绰绰有余!”管营欣喜说道。
“那么明日此时,大人来此处取走财货,我就便与大人同入狱中看望王子如何?”
“一言为定,在下先谢过长者了!”
管营起身作揖相辞,一旁的副典狱长亦起身相随,三人客套一番同行步出房舍。
隐士目送二位狱吏远去,之后回到屋内穿上路人装束,出门叫了辆客运马车直奔国王大道上的顽石企业货栈。
次日,两位狱吏如约而至,隐士早将一万枚棕榈金币分作两个银箱备好置于堂屋地板上。
他当着二人的面儿打开银箱盖子,一绺绺红绸布包着码放整齐的金币映入眼帘。惊得从未见过这许多钱财的两位狱吏瞠目结舌,对隐士称谢不已,当即阖上箱盖命随行差役将两大箱黄金搬上马车。
隐士也不耽搁,锁了大门随两位差役登上来时车驾径往黑狱而去。
话说王子自被下到黑狱监押已过五日,前四日并未受到预想中的酷刑拷问,至第五日凌晨管营收到奥勒米命令,要管营在一两日内取得王子口供上呈君王,否则便要按律问罪。管营只得命牢头将收押的宫廷仆役带到王子囚室外,施以重刑。
起先王子惮于谋逆大罪一旦坐实,会受到最残酷的磔刑处罚,无论狱卒如何残害仆役始终不肯认罪。仆役受刑时凄厉的惨叫和残忍的施刑过程冲击着他的心房,他捂住双耳闭上眼睛,痛苦哭嚎着。狱卒见他不肯认罪,又将一名仆役的皮肤生生剥下,打开牢门将血淋淋的人皮甩到他身上,见他还是不招,又依次斫下手脚甩到他身上,最后又将剥皮截肢的躯体剖心挖肺,剜出脏腑盛于铁盘端至他面前加以恫吓。
见此惨无人道的场景,他再也忍受不住刺激,昏死了过去。狱卒用凉水将他浇醒,另押来一名仆役,准备依样施刑。
他不忍仆役再次无辜惨死,终于开口向牢头索来纸笔,写下行刺王后的始末。
牢头也不管王子供词的真伪,将仆役押回监舍,命狱卒收拾了血腥现场,带上供状找管营复命去了。
等狱卒和仆役尽皆离去,周遭重回幽暗死寂,他看着被狱卒草草收拾仍有斑斑血迹的污浊地面,张大了嘴巴,因为惊吓过度神情呆滞木讷,他痛哭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蜷曲起身体倒在冰冷的青砖地板上。
此刻,他能够想到的除了仆人惨死的场景就是供状递呈国王后,自己被押赴市曹接受寸磔的惨状。突然,他嘴角翕动冷笑着,喉管深处发出怪异的哼唧声,仿佛有意嘲笑着什么,又仿佛是特定状态下的自然反应,他神智逐渐恍惚,在等待命运最后判决中阖眼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隐约间感到有人打开了牢门,接着一个黑影鬼魅般无声无息走了进来,一动不动站在他面前,好似来摄取他灵魂的幽灵。他不确定见到的景象是否为幻觉,于是睁大双眼想把黑影看仔细些,发现确是一个黑袍僧侣站在眼前,遂惊愕问道:“你是何人,竟会来到暗无天日的黑狱中?”
“殿下无须细问,你只要明白,若想活命,务必在明日清晨狱卒查房之际秘密服下此物即可。不过,我虽是来救你性命的,你却需答应我,从此放弃十方国王位继承权,放弃做为储君的尊贵身份。自你肇始,裘里一族世代为民,与王权再无关联,你可愿接受我开出的条件?”黑袍僧侣以滞浊沙哑的嗓音细声问道,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四方纸盒递给王子。
“只要能离开此地,离开丑陋凶残的宫廷,休言放弃储君之位,便是永世不踏足十方国土地,我也愿意!”王子表情坚定,无比愤慨地说着,接过僧侣手中之物。
“很好,这里不是说话处,我们很快就能再次相见,到时再细谈不迟。我该走了,你保重!”说着,他缓缓退出囚室,之后,廊道里的狱卒上前来锁好牢门,一切复归平静。
次日清晨,王子依言在狱卒查房前,打开僧侣给他的纸盒盖子,从里头倒出方糖大小的黑色膏状物。看着掌中陌生物件,他思忖那应当是一种令人呈现假死状态的药物,容不得细想,将那物放入口中仰头咽下。
刚入口时,奇苦无比,一俟吞入腹中便似翻江倒海,火烧油煎,又有刀绞般断肠钻心痛楚。他吃痛双手捂着肚腹满头满脸渗出豆大汗珠,实在受不了了,就弯腰弓背倒在阴暗潮湿的地板上胡乱翻转,最后猛然大叫一声,浑身抽搐不止,口中不住往外溢出羊脂状浓稠的白沫,只一会儿便双目紧闭,不省人事。
此时正于廊道查房的狱卒听得王子囚室传出异响,忙上前查看,恰巧瞅见王子倒地抽搐一幕,慌得边开牢门,边招呼同侪通报典狱长。典狱长见事态严重又上报给了管营,管营忙派人向奥勒米通报。
奥勒米正受命于十里外的禁卫军兵营整训部队,以应对兵营山谷的公爵卫队因王子下狱一事可能爆发的叛乱。收到管营电讯片刻不敢耽搁乘车赶到了黑狱。
进入王子囚室,见王子身体僵硬气息全无的倒在地上,全身皮肤紫黑无一丝血色。见惯了黑狱中犯人死状的奥勒米对在场的管营厉声斥问道:“你是不是对他用刑了?国王要他招供可没说要他的命!现在你要本官如何向陛下交差?”
“冤枉啊,大人!属下怎敢轻易拿王子性命做耍?卑职只是命狱卒将王子仆役带到王子囚室外用刑,让他目睹用刑过程,并无对他施加任何凌虐。若大人不信,可传典狱长和当值狱卒对质,倘有欺罔,甘愿领死!”
“你说未对他用刑,何以身上有这许多血瘀斑痕,此分明是内脏受创,血气淤塞所致。再看他口淌白涎,死状痛苦,他的脏器肯定受到了巨大的伤害,不是受到外力重击就是服食烈性毒药,既未对他用刑,那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服毒身亡!”
奥勒米一通随性而发的叨咕,却把管营惊出了一身冷汗。此时他方醒悟,那隐修士为见王子一面舍得花费巨资原是为了向王子递送毒药,想必是王子行刺王后未落网的同党特来杀人灭口。
管营朝身旁那位引荐他和隐修士相识的副典狱长看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相视颔首。他对奥勒米意味深长劝道:“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卑职有要事相告。”
奥勒米正为不知如何向国王上报王子的死讯发愁,见历来足智多谋的管营似乎有了解决之法,将信将疑随他来到管营办公室。
“有事就说吧。”奥勒米在四方桌旁掇过一条靠背椅仰面瘫坐着,神情抑悒叹息道。
“大人无须沮丧,要王子招供本是国王下发的旨意,如今人既已殁,只宜言他心中抱愧,惊惧之下恶疾发作,暴毙狱中。我们的陛下历来知晓黑狱的残忍血腥,既将王子陷于此处,焉有向好之理?”说罢,他走到放置两个银箱的墙边,逐一掀开箱盖,将整箱钱财展示在愚蠢贪婪的上司面前。
奥勒米见两个半人高的银箱里堆满了金币,满脸惊愕,一时无语。
“大人,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请大人笑纳。倘日后有卑职效力处,望大人尽力周全,抬举委用,卑职也定会尽心竭力以报大人提携之恩。”
“快些收起来,小心旁人眼目!”奥勒米听得眼前财宝是管营给自己的贿赂,狂喜之余四下环视一遭,确定无第三者在场,慌忙上前亲自盖上箱盖。而后不住摩挲着银箱,意味深长嘀咕道:“也不晓得这两箱财货价值几何”说着瞟了管营一眼继续道:“回到舍下本官还得细细思量如何拔举你进身宫廷。要知道,穷尽十方国官位品秩也就那么百来号人有面谒君王的殊遇,你现今官居五品,只需再进一级即有了君前领命的特权,晋升王廷内臣亦指日可待。但十方国数万外官中,盯上此殊位的不在少数,便是你和本官交谊深厚,本官有意抬举你,仍需听取一众廷臣意见,才好定断。否则难免遭人诟病,言我亲用贤恶。当中需要打点疏通的地方自不会少,不知这里头”他用指尖敲了敲箱盖犹豫道。
管营凑近奥勒米,对他附耳低语道:“大人放心,里头有一万枚上等成色的金币。”
“很好,了了眼前的大事,你就到王权大道上的城防司令部报到,城防副司令委任状的事儿,本官会帮你解决的!”奥勒米爽快说道。
“那就有劳大人了,属下叩谢大人!”说着管营便要伏地叩拜,奥勒米赶忙制止:“这是为何?你才升任四品高官,却又忘了十方国只有国王和神明才能接受万民敬拜的律法了?倘使陛下知道了还得了?快些打住,你若真对我有感激之情,且先就眼下的麻烦给我想个法子,王子的横死可不是闹着玩的,若处置不当,你我皆有可能给他殉葬。”奥勒米忧戚说道。
“此事说来简单,陛下既急着要王子口供,必是对行刺案余怒未熄,大人只管取供状去向陛下复命。若陛下以王子之死责之,您只管如实上奏,属下敢以性命担保大人定能平安无事!”
“听你所言倒似有理,人既已死也只得如此,最好是陛下不做追究,我们也好尽速将他尸首埋了,了结这桩祸事。”说着,他命管营将两相金币打上封条送往禁卫军大营存放,取了桌案上的供状出门赶赴里雅尔。
国王正在御书房和首相谈论深水河城用兵进展,厄兰德奏报奥勒米求见。
国王听了脸色抑郁道:“宣他进来。”
蒂利尔看出国王的心思,伪善的说道:“陛下,殿下行刺王后一案,颇有令人费解处,当中或另有隐情,还请陛下看在殿下王族血胤的份上法外施恩,如此,殿下便偶有过失,定也会反躬自省,他日身登大宝方不至因今时之难,心生怨忿做出使王族分裂的事,唯此方可保得宫廷长久安宁”
“哼!行此大逆不道之举,还想继承大位?做梦!”不等蒂利尔把话说完,国王愤怒叱骂道。
见国王对王子的厌恶有增无减,蒂利尔心中暗自窃喜,只是嘴上仍继续说着言不由衷的辞令,直至奥勒米随厄兰德进入殿中方停止言语。
只见奥勒米猛地往前一扑拜倒丹墀下,声嘶力竭哭号着:“陛下王子王子他”
“他怎么了?莫不是负疚自裁了?”国王对奥勒米的突兀举止大感意外,回过神后冷冷问道。
“嗯”奥勒米做出悲痛欲绝状,泣不成声,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哀伤的声音做为回答,身体匍匐地面恸哭不已。
“孽子,忤逆不肖辱没王族,死不足惜,哭什么---起来!”国王对奥勒米厉声喝道。
奥勒米被国王发出的炸雷般的断喝惊得浑身一震,忙不迭收住哀声,低头不语。
“这禽兽不如的鸮獍之辈既已身死就在城外找个地方给他埋了吧!他是不配落葬在十方山王族圣地的。”国王仿佛处理一桩寻常事务,表情言语未见丝毫感伤。
“遵旨!”奥勒米回应道,他始终一副哭丧相,对王子之死表现得哀容备至。内心却焦急地等待着国王下达处理王子后事的指示,以便早些回营清点管营留下的巨额贿金。
一俟收到国王谕旨,即匆匆行礼告退,快马加鞭赶回禁军兵营吩咐通讯员给黑狱管营发去国王的口谕,又命几名小卒将管营送来的两只银箱抬到司令部大厦自己的寝室里。遣退小卒,闭阖门窗,打开银箱一遍遍捧起金币撒豆子似的让它们从指缝缤纷滑落,金币和金币之间的每一声叮咚撞击仿佛都敲打在了他心坎上,使之心房颤动不已。
管营收到禁卫军营的来电,急不可耐地命狱卒招呼埋尸人将王子尸体运到五里外的幽魂山埋葬。
四名埋尸老人都已年过六旬,住在黑狱附近的村舍里,是城西一带殓葬人员。世道昏乱,黑狱里受刑毙命的犯人与日俱增,狱卒们不愿整日干着接触尸体的晦气活儿,便雇佣了他们。只要狱中有囚犯身亡即会派人通知他们当中领头的瘦高个儿,由瘦高个儿通知另外三人,约半日后便会带上家伙事儿到黑狱死者所在囚室将尸体运出去掩埋。
当天傍晚,四个老头赶着破旧的单辕马车来到黑狱,衣衫褴褛的几人自简陋的车棚里下来走到院子里,从打着各式补丁的陈旧衣裳不难看出他们属于最下等贫民中的一部分。在动荡的年代里,像这类挣得三餐一宿有份稳定职业的城郊市民,即使看起来不甚体面,相较于挣扎在饥寒交迫中的广大流民已是相当富足。
“跟我来吧!”一名受命处理王子尸体的狱卒,从公廨大厦行至院中对四人冷冷说道。
四人点头哈腰,说着奉承言语,谦卑尾随狱卒登上监狱大厦第二层王子所在的囚室。
“就他了,快些把他弄走,已经躺一天了!”狱卒指着阴暗牢房里衣着华丽的尸体说道。
四人依言上前,为首的瘦高个儿给死者行了个躬身礼,而后对同伴说道:“老规矩,死者为尊,脚内头外!”说罢取下挂在右肩上的运尸袋,从袋中取出一卷细麻绳在一名老头儿帮助下抻开口袋,另外两名老人把着尸体下肢并力将尸体往麻袋里填塞。先是脚踝然后是小腿大腿直到身躯完全没入运尸袋里。
殓葬人全程轻手轻脚小心谨慎,瘦高个双眼微闭,口中念念有词,为逝者做最后的超度。
四人扛着装有尸体的袋子放进停在院中的车驾上,对守门狱卒打过招呼,狱卒随即开门放行,马车缓缓开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出了黑狱晃晃悠悠望西边幽魂山驶去。
幽魂山是里雅尔区域内官府指定处理无主尸身的掩埋场所,通常只用以处置死囚的尸体,山上遍布没有墓碑的坟冢,具体数目无从考证,民间流传山岭一带自裘里纪元七零零年以来,陆续埋葬了超过一百万具尸体。
当时四人乘着疲沓的驽马拽动的破车在坑坑洼洼泥土路上摇摇晃晃行驶了有一个小时。抵达孤魂山时夜幕初降,繁星闪烁,四人在车内合计着将尸体运往山里哪处位置埋葬,冷不防驾车的瘦高个惊呼一声勒住马匹。车棚里的三人被马车骤停的惯性掼的七歪八扭争相叫骂道:“老家伙你怎的驾车似杵米,撞得我们好苦索性将哥几个老骨头摔散架顺手埋了去休!”
“也对,这苦难世道,不如早些死了了当,省得活着遭罪!”
“啐!你们别吵吵,瞧瞧前面路上怎的好端端窜出个马车来,夜晚黑黢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怎会有人来此晃悠,怕不是遇上劫道的强人了?”瘦高个忧愁道。
“瞧你老兄说的没见识话,似我四人这般破落只剩一副入土残躯,别有甚得可让人劫夺,便是这一副干瘪身板取去烹食又能剔出几片儿肉来?”车棚内的老头儿们说话间,对面马车已行至近前停住。
只听马车上传来低沉沙哑的说话声:“敢问诸位长者可是去山里埋尸的殓葬者?”
“正是,长者又是何人深夜至此幽寂之地,可有要紧事?”瘦高个壮着胆子向对面驭座上黑袍长须的驭手打躬问道。
“不瞒诸位,在下是一游方巫医,到此黄土之境只为寻找新鲜尸体精研秘术,无奈发掘了几处墓迹,死者不是过度腐烂便已沦为朽骨,俱无合用之材。我见天色已晚正待归返,凑巧与几位相逢,故来告问。”
“我等车上倒有具现成尸身,今晨方咽气,然死状可怖,或是服毒暴毙,恐先生取去也无甚大用。况十方国律法注明,将尸体挪为他用,须得官府批文,长者若无文书,我劝您还是赶紧回去,莫再行此行干犯王法的勾当了!”瘦高个儿言语朴实劝道。
“长者怎知中毒身亡之人不能为在下所用?说到官府和王法---当今世道谁还真个信王法的?长者们见惯了生死场面也须知经诸位之手入葬的死者有多少是无辜受屈而死,有多少又是受他人买卖贿赂,代人赴死的冤魂。这兵荒马乱的年代若人人都以王法论事,断了谋生出路,到头来换一个饥寒交加悲惨辞世结局,岂不冤杀了?”
说话间,那佝胸偻背的黑袍僧侣走下马车,蹒跚来到瘦高个身畔,伸手从布袍内取出一个鼓囊囊的钱袋子递给瘦高个儿说道:“我急需尸身使用,若长者们愿行此方便,这里些许寒微薄礼,权表酬谢,还请诸位笑纳。”
瘦高个儿接过袋子放在手里掂了掂足有十来斤重,再打开看时,发现里头装满了棕榈银币,顿时抬头一脸惊讶看着僧侣。要知道这些银币对他们而言可是笔大数目,他不敢相信会有人愿出高价购买一具尸体。然而金钱的诱惑他是无法抵抗的,遂不加犹豫转身对车棚内的几位帮手说道:“把尸体给他吧,这位长者出的价钱够咱几个干一年活儿的了。”
几人互相传递装钱的布兜儿确认了银币的真伪,围在狭窄车棚内简单商量后果断将装着尸体的麻袋抬到了僧侣马车内,而后迅速回到马车催动马匹,逃命似的驶离了幽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