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费希斯开言道:“陛下,麦尔斯先生如今只是一名被解职的平民,他的言论在军队中能发挥多少作用尚有待商榷。俗话说‘掉毛的凤凰不如鸡。’没有职权的他已管不得军中事务,那些在前线坚守岗位的将佐有什么理由必须听命一个禁足于都城被贬为庶民者的意见呢?有鉴于此,微臣恳请陛下谅解麦尔斯先生的苦衷,至于对深水河城守军的处置我倒可献上一策,既能免除陛下对赫斯家旧部反叛的忧虑,又可周全麦尔斯先生报效君王社稷的赤胆忠心!”
“费希斯王子之言必定不同凡响,还请殿下明示!”
国王对麦尔斯和王子莫里斯及费希斯的关系了然于胸,关于他们结伴入宫的目的也猜出了大概。从费希斯发言中他料定接下来要提到的必是让麦尔斯官复原职的事,只是自己还没有想好具体应对之法,便让王子先说出他的建议。
费希斯微笑揖首道:“解除深水河城士兵叛变之危最好的方法即是恢复麦尔斯先生的军职,着他回营主持大局。”
此言一出,和蒂利尔沆瀣一气的阁僚们顿时哗然,争相鼓噪各种反对意见。
国王岿然不动,依旧面如寒霜,他神情冷峻喝了声“肃静!”大殿里立时鸦雀无声。
“大臣们吵闹的样子让殿下见笑了,寡人历来都鼓励他们直抒胸臆,诤言敢谏方为国之股肱。”国王温和说道。
费希斯微笑颔首道:“如陛下所言,赫斯家的封地军队历来只服从于赫斯家选出的将领统御,此例在贵国延续了数百年。赫斯家已成为他们实际上的主人,假如他们能够切实执行王廷旨意效忠谁并不重要。现在的麻烦在于他们已不属于世代依存的兵营山谷,同时也没能适应王廷的管辖,王廷突然解除他们世代效忠的领主指挥权,对于从未被王廷直接统治过的将士而言是敌意且轻慢的行为。此时王廷派去接替赫斯家的将领只能被视为敌对表现。陛下自解除麦尔斯的统帅职务勒令驻军南下参与平叛,到为他们选派新任指挥官,短时间连续下发数道诏令,很难不使原本自成体系的封地军队误解为这是有计划按步骤的收编非王廷军队,这在封地军队看来是不可接受的。
微臣以为陛下不宜再将封地军队视为赫斯家的私人武装,从他们独立于王师的体系而言只能视为效忠封地的军队,他们的勇气浴血作战的精神完全来自对封地和祖国的热爱。即使没有赫斯家做为效忠对象,他们也不可能转而效忠从未与之建立信任的王廷,这一点从陛下的旨意无法在兵营有效执行已经得到了体现。
这样一支骨子里就不愿顺服王廷的军队,纵然今日麦尔斯先生答应了陛下,成功将之劝化,日后也定会因为无法融入王廷体系复作叛旅。一支不能为陛下尽忠竭力的庞大军队不但起不到卫翊王廷的作用,反而只会虚耗财力,糜费军赀。倘不服王廷将领约束,睚眦龃龉间兴起事端,到时必又是一场空前兵祸!
此际,这些兵勇偶有忤逆之举倒不曾威胁王廷基业稳固,他们仍是奋战于抗敌一线的最坚固屏障,在敌军战力远胜己方的不利条件下,仍能坚持战斗。此攸关生死之际陛下解除他们所热爱的主将职务,如何不叫以生命捍卫国土的将士心存不满?以臣下之见,想制服这支军队最好的办法不是在外敌入寇时放弃抗敌,发兵挑起内战,而应以他们能够接受的条件换取勇敢的战士恪守保卫祖国的誓言!此即为臣下建议,请陛下圣裁!”费希斯右掌置于左胸揖首道。
“殿下所言甚是,孤对这支军队边疆御敌的功过是有公允评判的。此次边境防卫军初战告捷大功一件,虽最终迫于武器装备的差距不得不采取撤退策略,但至少为十方国保住了二十几万的大军,这是我们长期与强敌周旋的最大资本。寡人一时糊涂被热血军汉两度违抗旨意的行为冲昏了理智,失去了洞察时局的清醒认知,多亏王子点醒孤家。这动荡不安的江山社稷缺的正是卫邑军那般强悍的武装来对抗野蛮敌人的入侵,孤若在此时吹毛求疵对有功社稷的军队课以重罚,岂非要寒了矢志报国的将士们的心!所以呀深水河城的驻军不但无过,还应就前番打出十方国声威的战斗予以褒奖---”
国王突然表现得异常兴奋说道:“孤决定接受费希斯王子建议,恢复麦尔斯边境防卫军指挥官的职务,并恩准麦尔斯与公主的婚事,敕封麦尔斯伯爵封衔,以深水河城及周边百里之地为封邑,麦尔斯敕封仪式与结婚典礼定在下月初五举行。同时寡人还将表彰边境防卫军里负责指挥战斗的高级将佐,亲自为战功卓著者授勋,授勋仪式同样定在公主与深水河城伯爵大婚的同一天!那天将会是十方国最隆重的日子!”
蒂利尔起初听国王的言语便觉话头不对,国王对赫斯家已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几次三番欲除之而后快,何以此刻倒大发善心怜悯起深水河城的叛军了。正欲待国王话毕进言巩固国王除灭赫斯家的决心,听了国王后半部分的发言立时明白他只是向麦尔斯抛出一个诱人的香饵罢了,目的是想利用麦尔斯将那些只听从他命令的赫斯家家臣召进国都一网打尽。
了解君王对赫斯家依旧视如仇雠的态度蒂利尔喜不自胜,在国王发言结束后激动赞颂道:“陛下仁慈睿智实为十方国大幸,是多灾多难的年代里万民之福!”
“启禀陛下,恕草民不能从命,陛下的恩典小民怕是无福消受了。”麦尔斯垂下脑袋抑郁道。
“为何?莫非寡人所赐伯爵封号不能令爱卿满意?或是对所赐之深水河城封地有异议?”国王探询道。
“陛下所赐恩典甚厚,只是草民着实无力劝动旧部回都城授勋,只能忍痛辞受陛下不世隆恩,求陛下恕罪!”
麦尔斯言语恳切,却早对国王险恶用心洞若观火。自己便是被国王以赐婚之名诓进都城遭受贬黜和监视的,这会儿他又故技重施想把忠于自己的下属们也赚来加害,自己怎能乖乖就范。
“大胆刁民,大殿之上岂容你无礼放肆!”希琉尔断喝道,炸雷般的声音在宏伟宽阔的议政殿里咿唔回响,将一众抱持旁观态度的大臣们惊得为之一震,齐刷刷向他投去鄙夷的一瞥。
然而奸臣并不在乎,在他看来这间十方国最具权威的殿堂里出现的人除了国王和蒂利尔必须保持绝对服从,他可以反驳教训包括辅国在内的所有人。当他看见麦尔斯竟敢拒绝他所认为的两位最应当畏惧的人物提出的要求,便觉得到了该体现自己存在价值的时候,即毫不犹豫扮演起了做为国王和蒂利尔爪牙的角色。
他肆无忌惮对麦尔斯这位被逐出朝堂的政敌展示着自己做为宫廷大员拥有的优越性和特权,严厉地对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军官斥责道:“你以为你是谁,竟敢公然拒绝执行陛下的旨意,若无尊贵的费希斯王子说情,你觉得一个因临阵脱逃而被王廷革除了职务的逃跑将军有资格获得启用吗?更别说寸功未立就能得到加官进爵赐婚联姻的殊遇,你何德何能配此厚赐?须知涓滴之恩涌泉以报的道理,但你这刁顽不仅无故推却陛下的恩赏,甚而屡屡以虚矫辞令搪塞圣意。似你赫斯家此等不遗余力欺君罔上之辈就该打入死牢严刑审问,依我之见将你召来殿前问话等同于辱没了王廷”
“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放肆喧哗了,你将此地当做扰攘集市了吗?---内务大臣先生!究竟谁在亵渎王廷威严不是明摆着的吗?”王子瞪视希琉尔质问道。
“殿下此言差矣,内务大臣也是因为义愤导致了举止失当,比起某些阳奉阴违,以权谋私,为了拒不执行王命,三番五次以同一荒唐理由敷衍陛下的世家子弟可是强太多。”蒂利尔替希琉尔辩解道。
“未知首相大人所指世家子弟是何人?能否把话说明白些,朝堂可不是作哑谜的地方!”王子怒视蒂利尔说道。
“殿下息怒,对于忤逆君王旨意的人微臣绝不容忍。”蒂利尔大义凛然道:“陛下要麦尔斯招降旧部,只需他本人往深水河城发两道书札即能办妥之事,他却以无一官半职挂身,驻军不肯听从为由加以拒绝,这不是诳言佞语侮慢圣意是什么呢?陛下只命他出面规劝,那伙军卒听与不听自有后话,他连举手之劳且不为,焉能真心实意招抚旧部为王廷差遣?---陛下,微臣斗胆谏言恳请严惩麦尔斯欺君之罪以正法纪,以儆效尤!”蒂利尔针锋相对道。
“一派胡言,大敌当前,尔等公卿居于后方守卫森严的国都之内,日日花天酒地。且不论不知体恤前线将士艰辛,亲赴疆场犒赏慰劳鼓舞士气,履行抗敌职责,单说在朝堂大放厥词,鼓噪戕害有功之臣的谬论,即当严惩!将有能力御敌的将领都杀害了,莫非你要亲自上阵领兵杀敌吗?”王子厉声呵斥着蒂利尔。
“照辅国所言,杀了一个有能力御敌的将领十方国就无人能统兵打仗了吗?那么是否也该把祖国交予这位将才来统治呢?”国王厌恶的盯着王子质问道。
王子受不了旁人对他表现出的轻蔑态度,哪怕他是国王,立时便反唇相讥道:“交给有能力的人总好过交给只会溜须逢迎之辈。”
“放肆!寡人今日便是斩了麦尔斯你又能如何?莫非寡人斩不得他?”国王脸上现出隐隐杀气,以至大殿内气氛陡然变得阴气森森陷入一片死寂。
此时自进入大殿便一言不发的莫里斯忽然开口说道:“启奏陛下,大战在即,诛杀有功将领于战不利,消息传至前线只怕动摇军心,搅乱御敌大计,请陛下三思而行!”
听了莫里斯之言国王脸色渐趋和缓,但依然不想放过麦尔斯,正犹豫着是否要下最后的决心,只听蒂利尔进言道:“启禀陛下,莫里斯先生之言不无道理。麦尔斯纵是罪不容诛,然此际正是与敌交战的关键时刻,若斩了为抗敌立下首功的麦尔斯,确有导致军心涣散之虞,请陛下圣裁!”
国王斜乜着蒂利尔,眼神中满是疑惑,蒂利尔则不住打眼色示意国王接受自己的建议。
于是国王长舒一口气无奈道:“既是二位爱卿为麦尔斯求情,寡人就赦免麦尔斯侮君之罪罢---麦尔斯,寡人劝你好自为之,勿要以为有辅国鼎力扶持就能藐视君王,寡人要诛戮你全族只在顷刻之间,你可明白?”
“谢陛下隆恩!微臣明白。”麦尔斯说着起身拜伏于地。
“起来吧!”国王转怒为喜微笑道:“孤今日困乏了,关于你恢复军职以及和公主婚配之事容后再议吧!”
麦尔斯吃了国王刚刚欲行加诛的惊吓,心有余悸,低头嗫嚅着起身回到位子上,忐忑间不敢多言。
国王又问众臣道:“诸位卿家可还有事上奏?无事就闭会吧!”
众臣俱奏无事,国王遂转身对厄兰德打了个手势,厄兰德高呼一声:“今日御前会议结束,众卿恭送陛下回宫!”
众人起身目送国王走出议政殿,而后方陆续离开。
步出圣贤宫廊道时,蒂利尔走在众臣身后与身畔的希琉尔攀谈着,恰巧王子一行人打他们身后走来,两拨人本是水火不容的政敌,公私场合遇见了都得唇枪舌剑较量一番。这一次莫里斯首先发问道:“首相大人怎么闭会了也不着急回府赴宴?您如今是炙手可热的人物,等着讨好阁下的达官显贵这会儿应该在您府邸排起长队了吧?”
“先生说笑了,敝人不如先生志趣远阔,曲高和寡只与知音来往。敝人的朋友三教九流无所不包,都是些庸俗浅陋之辈,凑到一块儿难免鱼龙混杂,滥竽充数,让先生见笑了!”
“的确,不过是些市井之徒,大人说的没错。”
说话间,王子等人已走远了,莫里斯拄着手杖迈步赶去,边走边说道:“大人见了陛下还望勤议定国安邦的计策,切勿多生残害同僚之心,莫里斯在此先谢过了!”说话间人已走过廊道拐角,只留蒂利尔和希琉尔恨恨地盯着他离去的方向。
蒂利尔算准了国王会派人传召他,是以迟迟未离去,打发了希琉尔,他走进通向寝宫的入口。在寝宫外面对站姿笔挺的守卫悠然踱着碎步,闭目神游。
果然,只过了不到半刻时间,便有宫人来寻他传达国王召见的旨意,于是他随宫人前往觐谒殿见驾。
国王正愁容满面端坐觐谒殿内的宝座上,见蒂利尔来到,忙不迭问道:“贤卿呀,你说这可如何是好!寡人本以为将麦尔斯困于京畿内即可瓦解封地军队对赫斯家的忠诚,岂料那群虎狼之师不受王廷恩恤,终不为王廷所用。偏是战乱之年,对这伙叛逆,剿不得,留不得,可真愁煞孤家了!”
“陛下勿忧,这不正是陛下召微臣前来的用意吗?”蒂利尔微笑道,一副成竹在胸模样。
“是吗?贤卿是否已有破解之法?方才孤欲诛杀麦尔斯以绝深水河城叛军之心,何以卿与莫里斯连成一气开言相劝?寡人见你似有话不便明说,故特召你前来面议,现在左右无人你大可直言相告。”
“启禀陛下,费希斯王子所言倒也有理。封地军队世代附庸领主,他们忠于领主甚于国王,故而杀了领主也不能改变他们只效忠领主的信念,他们会推选新的领主做为依附对象。时逢用兵之际,想对付这支强大武装势必动摇国本,所以陛下若想收服赫斯家的封地军队一定不能操之过急。但也不能以此认为麦尔斯就一定不能伏诛,只不过若陛下的目的是消灭封地武装这一不符合王廷利益的军种,留着麦尔斯及赫斯家作为傀儡牵制远在边疆的封地军队好过让他们再选一个坐镇中军且不受王廷钳制的新统帅,那样就等于在深水河城给他们另设了一个更强大的‘城北封地’了!”
“难道就任由那伙目无君王的贱民肆意践踏王廷尊严,而我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吗?这是要让十方国所有军队效法,臣民庶众笑话吗?”国王哭丧着脸惊呼道。
“倒也未必,留着麦尔斯并非一无是处,封地军队效忠领主和臣民效忠陛下是一样的,心中满是敬畏与慈爱,只要打压他们的领主就能起到打压他们的作用。”
“依贤卿所言要怎样才能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呢?”国王不解道。
“封地军队既然效忠领主,我们就从领主的权威着手,他们践踏王廷与陛下的尊严,我们自然是要在他们的领主身上还以颜色的。”
说着他示意国王为了保密允许他以耳语方式道出心中计谋,国王批准后,他步上丹墀附于国王耳畔低语一阵。
国王听了面露难色迟疑着,不知是否该允许蒂利尔执行他的卑鄙伎俩。
蒂利尔见国王犹豫不决,劝道:“陛下若欲行圣人之道治国,可全当微臣刚才的言语未曾说过,这本是逆天悖理之事,不做也罢。只是若赫斯家恢复了元气,再欲铲除必难于登天,久拖不决的各地贵族武装为害的问题也将持续存在下去。请陛下圣裁!”
“嗨你看着办吧,寡人堂堂一国之君想要行使王权,竟需以卑劣手段实现,想来委实窝囊。”国王长叹一声让蒂利尔速去实施他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