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斯不知聚会何时会结束,遂打发仆人先回去休息。仆人撤下后,偌大的公馆只留四人在灯火映照中促膝交谈。秋末的深夜冷风凛冽,几人闲侃着逐渐泛起困意。费希斯打了个呵欠,起身伸了伸懒腰,走到身后的柴堆里捡了一支劈柴回到火堆旁俯身拨弄着炭火,想将已经罩上一层雪片似的柴灰的炭火拢做一处。
忽然,他对火堆猛地打了一个喷嚏,一股柴灰在他喷出的气流冲击陡然飘散开来,扑面将他蒙地满头满脸。这滑稽的一幕被公主瞧见了顿时放声大笑,莫里斯和麦尔斯亦莞尔说了些谐谑的话。
“好吧,看来纵使我愿舍命陪君子,此时这副尊容也只得提前退场了。”费希斯苦笑着自我解嘲道。
“正好,我也有些困倦了,若殿下与将军不弃且于寒舍暂住一宿,草堂简陋,倒也清幽雅致,足堪歇卧。”
“既是先生盛情相待,我们自然却之不恭,倘您不开口我与麦尔斯也得向先生讨个留宿之地,那时先生该不会怪小女子孟浪冒失吧?”公主俏皮说道。
“岂敢,岂敢,公主不嫌草舍寒微屈受俯就是在下的荣幸,怎敢妄加见责?”
说罢,一行人进入公馆回各自午休的二楼客房就寝。
公主与麦尔斯的寝室彼此挨着,待众人歇下,她穿着睡袍叫开麦尔斯房门,直言要与他同床而眠才睡得安心。麦尔斯跟她在深水河城时便以夫妻身份相处,虽未曾行房,内心已将她当做了自己的妻子,故对她所提要求坦然接受。关上门,两人躺在床上闲聊了一会儿,公主兀自睡去,麦尔斯辗转反侧未能成眠。想到自己被国王以赐婚之名诓入京畿罢夺了军职,时时受到宫廷眼线监视等诸多烦心事,抑郁不已。
在人前他表现得轻松自如,泰然自若,仿佛对所有的羞辱和不公毫不介怀,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的悲愤与绝望是何等难熬。
国王不顾边陲狼烟未熄,干出背信弃义,亲痛仇快的蠢行既是对他本人和赫斯家的背叛,也是对暮岩郡前线将士甚至于全体国民的背叛。可纵然此等昏君对他百般迫害屡屡威逼,他亦只能默默任由摆布。倘有军队在手尚可与之抗衡,据理力争,如今赫斯家的军队远在数千里外,自己又被时刻监视着,欲脱身回兵营断无可能。
想到未来前景黯淡,与公主的感情原本就为国王所不容,现在国王更不可能将公主下嫁给一个没有任何官衔禄位的白衣为妻,国民也不可能给这样一门婚事送上祝福。思来想去各种杂念萦绕心头似怒潮涌动,他翻身看着正对自己沉沉酣眠的公主,发出长长一声叹息,更加难以入睡。遂起身披上外套,在暗夜里摸索着走向窗台。
莫里斯给他们安排的卧房窗户朝向山下灯火通明的霍里山谷,他缓缓拉开窗帘,凝视那些高楼大厦与街道间将谷地点亮的灯火,内心茫然不已。斜身倚于窗台怔怔看着一切,仿佛只是房间里一件没有生命的家具。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有一只手掌搭在右肩上才回过神转身看向依偎在身畔的公主。
“怎么了,有心事吗?”公主下巴颏抵着他宽阔的肩膀柔声问道。
“没,只是睡不着起来看看浮华的夜色。”麦尔斯轻声回应道:“你是否也觉得霍里谷地被先生建成了一个微缩的里雅尔?”
公主搂着麦尔斯脖颈,斜倚在他肩头喃喃说道:“就像国王大道上那些刚上过白漆的高大灯柱,这两地的工程本就归顽石企业负责,风格一致不足为奇,我更在意的是山谷外的荒凉世界。你瞧四周黑压压的山林旷野冷清孤寂,繁华璀璨的谷地之外是正在腐朽败落的混乱世界,联系到暮岩郡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不难想象这个国家每时每刻都有人在饥寒交迫中死去。不该是这个样子的,所有地方都得像霍里谷地里的宁静祥和才是正常的。你不这样认为吗?哪怕里雅尔繁华雄伟,此时也沦为了饥民的聚集地,成了罪案频发的地方。这儿没有里雅尔宏大辽阔,但也没有那些可怜的贫苦人,当然也归功于王廷给了先生治安环境上的特别关照,但这一切不是理所应当的吗?人人都该活在安稳踏实的环境中,为什么一个和平的生存环境反倒成了不可触及的奢侈条件呢?一切还不都是因为这场该死的战争,他让我们的民众失去了做为一个人最基本的活得体面的权利,我真希望它快些结束,民众快些回到正常的生活状态里!”
“是啊!该死的战争,但愿它早点结束,我好找莫里斯先生学些营商之道,出海为自己谋份生计。”麦尔斯凄凉说道。
“你说什么?”公主抬头诧异望着他。
“你想弃武从商?那么世代追随赫斯家的骁勇怎么办?你替他们想过吗?您不能这么自私---麦尔斯先生!在两军交战的关键时期让别人去接替你的指挥权,他们是不会服从的。到时打了败仗引发军中哗变导致这支独立于王廷管辖的封地军队割据自立将难以收拾。兵营是赫斯家世袭产业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失去了兵营的赫斯家还是赫斯家吗?可千万别让赫斯家十方国立族的基石在您的手里毁弃呀!”公主忧戚劝道。
“我还能怎么办?纵有万千不甘又能如何?陛下耍弄手段剥夺了我的兵权,谁知道下一步他会对我和赫斯家干出什么来呢?现在的我”他叹了口气哽咽道:“真是无能为力了。”
“大丈夫不能一遇挫折就自暴自弃,不就是将你诱骗回来软禁了吗?大不了我们再逃回去就是了,就像前次我逃出宫一样,你不会觉得自己连一介女流都不如吧?”
“这次不同,我身边布满了宫廷和蒂利尔的眼线,他们已经想到了我可能遁回兵营,不杀我的理由和你所担心一样,赫斯家的领主横遭杀戮必致前线军心大动,于战不利,更会成为祖国安宁的隐患。但不杀不等于放过,只是时机未到罢了,夺职是第一步,接下来肯定还有后续举措。我现在看起来逍遥自在,实则每天活得提心吊胆,不知陛下和蒂利尔会想出什么险恶招数对付我和我的亲族。”
麦尔斯低垂脑袋,脸颊贴着公主鬓角柔软的细发沮丧至极,言语间满是疲乏困顿。
“你不可以这么消沉,至少还有我兄长,有我,有莫里斯先生在宫廷为赫斯家仗义执言。王兄和莫里斯的建议我父王是不会拒绝的,饶是蒂利尔党羽无数,谁又比他们在宫廷里的地位更重要呢?连蒂利尔见了他们都得揖首见礼,试问有这两位亲友为你,为赫斯家在父王面前进言,何人能反对?既然潜回兵营无望,我们就迫使父王光明正大放你回去!”公主坚定说道。
“谈何容易?”麦尔斯苦笑道。
“不容易也得做呀,难道就这么颓废下去吗?你忘了自己是个寄托万千将士希望的将军了?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连男子汉当有的刚强模样都消失不见了,说你曾是叱咤沙场的将军,自己不会觉得可笑吗?”公主抽回搂着他的手臂后退一步在黑暗中直挺挺地望着他严肃质问道。
“那该怎么办呢?假如现在陛下要对赫斯家下手,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明天我们一道儿去兵营山谷见王兄,我们和他仔细商量向父王奏请准你回深水河城统兵的事儿。”
“这会儿怕行不通吧?陛下好容易将我诓入圈套,这是自阅兵日惨案发生后他最想做却未能实现的事。我怕陛下天颜震怒对赫斯家展开屠戮,那时弄巧成拙,悔之晚矣!”
“你可否不要这般懦弱?我等一干人在宫廷中保你,有何惧哉?如此畏葸不前,几时得回兵营重掌兵权?”公主长舒一口气叹道:“倘你担心事出有变,我们可以把先生也带上,他侠义心肠定不会拒绝。我本欲等到敌人发起攻势,前线溃败时再向父王建议启用你,如此既可打消他对你的疑虑,也能避免蒂利尔一伙从中作梗---这群恶心的东西,我是见也不想见到。但今日见你这姑娘家怯弱模样,试问父王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若你胆敢起兵造反,我会告诉父王先将叔叔阿姨和柯德妹妹抓起来下到死囚牢里。管保你一路哭哭啼啼赶回来负荆请罪!”说着公主“噗嗤”一声不禁笑了起来。
“看你说的,哪有那么不堪?只是宦门似海,手里无权无兵任谁都噤若寒蝉,一步走失就可能万劫不复,叫人怎不踌躇胆怯?”麦尔斯辩解道。
“行了行了,知道你并非软弱之人,这般说辞,遂您心意否?可以上床寝卧了吗?勇敢的人!---本公主困乏的紧,明日还得为你寻莫里斯先生和费希斯王子说项同往宫中谒君哩!”说罢,她迫不及待拽着麦尔斯的臂膊往床榻走去。
“费希斯王子也去吗?如此我方能放心跟随你觐见向来厌恶我的陛下了”
次日,公主和麦尔斯起床洗漱完毕,下楼等待两位伙伴出现向他们提出共同入城谒君的请求。二人刚进待客室便瞧见莫里斯和费希斯在屋外高尔夫球场上挥洒清晨充沛的体力,随着莫里斯挥出有力的一杆,高尔夫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准确落入数十米外的球洞里,费希斯对他连声盛赞。边说边走向屋檐下放着饮品的小几,冷不丁瞧见玻璃墙后头的情侣,遂笑道:“怎么来了都不吭声,神出鬼没的是想看我们在球场上出丑再加以取笑吗?”
“殿下哪里话,我们刚到而已,您与先生球技高超,要你们失手可没那么容易。何谈出丑?”麦尔斯说着走近费希斯和他攀谈起来。
公主走向杆筒取了一支球杆,而后走到专注打球的莫里斯身旁对他微笑问道:“可否让小女子一试?”
“殿下何须拘礼,您如此自谦于我而言受之恐有犯上之嫌,若是别有用心之人以此诬告在下亵慢王室,只怕在下或有无妄之灾。故而,我恳请殿下勿要再以谦称自表,此既能免小人訾毁,也是殿下对臣下的周全。还望殿下采纳敝人的建议。”莫里斯说罢向后退去,让出击球位同时躬身迎请公主上场挥杆。
“呵,向来沉稳优雅的先生如何竟也畏畏缩缩起来了,这可与您在人前一贯自信冷傲的形象不相称呀!想来此中必有因由,不知先生可愿明示?”公主浅笑道。
“王廷小人当道,处心积虑想除去我这个他们敛财道路上的障碍,尽管我可以通过为十方国提供贸易帮助获得暂时的生命保障,但所有危机都会有过去的一天。那时他们再想运用手中权力对付一个失去利用价值的外国商人再容易不过。我很清楚自己的安全保障来自王室的庇护,为此我必须与王室建立足够的信任。我又怎能不敬畏爱戴您和一众王室成员呢?怎能不小心服侍我生命和商业唯一的保护神呢?”
“我怎么觉得先生说这话有一种放弃我们远走海外的意思?您可千万别用这种君臣之别的礼法来衡量王室与先生的关系,您是我们的贵宾而非仆人,蒂利尔显然是后者。礼法是用以钳制那些对王权怀有觊觎之心的人,您是怀着此种目的接近我们的吗?显然不是!是我们找上了您,是我们对您有所求,您对我们的帮助是无可替代的,我们的回馈对您而言是那么的微不足道,简直不足挂齿。王廷给您的顾问虚衔你需要吗?您是不缺这类荣誉的!假如连最基本的出于感激之情而免去凸显身份礼仪的这种待遇都不能给您的话,我也没有资格要求您常伴我们身边以便时时向您寻求帮助了。
在我们这儿,您与任何一名王室成员同样尊贵,今天的谈话我也会向父王转述并着重申明,让他至少赐予您一个谁都无法企及的尊贵封号。看还有谁敢用无力的流言,拙劣的阴谋将您毁灭!”公主愤慨说道。
“殿下无须动怒,您万不可对陛下提及此刻的谈话,免得君王疑我有弄权之嫌,您大可当做刚刚的谈话只是我们私下里的个人交流,这样我们彼此还能维持正常的互动关系,相处时无须再为是否礼数不周而争执不下。当然,哪天时局好转,到了贵国该考虑我这异国商人的生活方式和贵国礼法格格不入而影响到社会风评时,再识趣退出贵国便是。我是个商人,在哪儿都是干逐利的行当,而礼仪法度在利益面前是不值一提的。一切都以贵国需求为先,解决供需是一个商人的存在价值,倘做不到这一点,那么首先这个人就不算是位合格的商人您说呢?”莫里斯恳切道。
“我可以不向父王提请给您赐封号,但您也别再以越矩之类的伤人话语破坏我们之间亲密的友谊好吗?这是任谁在感情上都无法接受的,你见麦尔斯或费希斯王子向我或我的王兄行过君臣大礼吗?”公主眼眶湿润说道。
“一言为定!”莫里斯露出他优美从容的微笑说道,同时伸手和公主击掌为誓。
此刻只听身后与费希斯一同趋步近前的麦尔斯笑道:“击掌盟誓是否说明你们已商定好了入宫的事?这回可有劳先生大驾了,无论是否成事,我与公主都会铭记先生大恩的!”
麦尔斯的话让莫里斯不知所谓,疑惑地看着公主问道:“什么事情竟能让公主亲自道谢,想必挺有难度的吧?且说来听听,看我能帮上什么忙?”
“这事儿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只烦请先生与我们一道儿入宫见我父王,共同保举麦尔斯官复原职,若先生愿开金口,加上王兄力谏和大伙儿的说情,八成就能让我父王放他回深水河城兵营去了。昨晚为此事他一宿无眠,害得我也不得安寝,这不,大早上我便让他来托两位当说客,邀上我王兄结伴入宫游说君王。我知二位仁兄向来急公好义,定不会见他遭难置之不理---看你两人谈笑而来定然是费希斯殿下接受麦尔斯的请求了?”
“嗯,既然将军终要重披战袍,早晚少不得大伙儿保举,给陛下出尔反尔的行为寻个台阶下,不如就趁我等聚首之机,把该做的事情了结了省得日后麻烦。不知先生意下如何?”费希斯对莫里斯问道。
“看来我已经没有拒绝的余地了,否则抬也会被你们抬进宫去!”莫里斯双手支着球杆蹙额说道。
“太好了,有二位相助此行必能成功,小弟在此先谢过二位了!”麦尔斯对两人躬身道。
几人寒暄一阵,进入餐厅用膳。这当口上莫里斯吩咐仆人向兵营山谷去电询问王子的看法。王子回复将于傍晚造访留梦觉邸,到时再商议御于前会议奏请恢复麦尔斯军职一事。
吃罢饭他们搭乘各自马车赶回里雅尔,一行人于午后抵达留梦觉邸,在莫里斯的寓所里吃罢午餐各自前往为他们准备的房间歇息。
傍晚时分,城北公爵如约而至,莫里斯命仆人置备筵宴,众人叙礼后一一入座。席间,除了对麦尔斯发表的首访温泉山一些心得体会的调侃,大伙儿聊得最多的话题仍是战事进展。王子收到消息,深水河城守军拒绝了赍敕令南下接任守军统帅一职的禁卫军副统领瓦尔茨所部进驻。
瓦尔茨受诏于麦尔斯离开深水河城不久即率领五万百涯郡青壮营兵勇向深水河城开拔。国王原打算将麦尔斯调往离陌郡支援烈日兵营镇压叛乱时,由瓦尔茨率部填补深水河城空虚的防务。岂知麦尔斯收到诏命踌躇之际又收到了国王要求他携公主回都城完婚的旨意,只得在离开深水河城前密令扎莱德一干人将瓦尔茨直接打发去离陌郡平叛,本部不得擅动。是以,在瓦尔茨率军抵达深水河城时才会被守军严令驱离。
“瓦尔茨手里只有五万士卒,怎敢与深水河城二十余万大军相敌,为了遏制离陌郡叛军愈演愈烈的暴动狂潮。在深水河城驻军拒绝支援离陌郡的情况下,只得转而南下驰援烈日兵营并上疏奏明边疆防卫军的抗旨行为---你调教出来的手下连王廷敕令也不放在眼里。先是拒绝王命赴离陌郡剿逆,随后又拒绝受命入城接管兵营防务的瓦尔茨。若非受战时局势所迫,我可要奏请父王好好惩治你,免得养虎为患!”公爵对麦尔斯揶揄道。
听得麦尔斯如坐针毡,猛地起身奔至公爵跟前匍匐哀告道:“殿下息怒,罪臣出此下策实不得已为之,现如今宫中佞幸弄宠,奸臣擅权,党同伐异,斗争惨烈。侯爵大人与家父被谗毁罢官。罪臣前有阅兵日受害蒙不白之冤,后有兵营山谷恶战与朝堂群丑结下宿怨,今前线兵败又见罪天下,若再不严明军纪,整肃部从,只恐非但政敌与不明真相的民众欲置属下于绝境,便是营盘中也会有萧墙之虞。求殿下念罪臣素怀大义,赤胆忠心的份上,宽恕微臣权变之举,微臣绝无谋逆之心,所做的一切俱是事出有因,不得已为之”
“呵这是先生的寓所并非朝堂,你无须向我行君臣礼节,我也不是来找你问罪的。最重要的是这儿是先生家,先生的座上宾就是我的座上宾,客随主便的场合向宾客行大礼可有喧宾夺主之嫌哩!---麦尔斯先生!”王子说着起身到麦尔斯跟前俯身扶起他,着他坐回自己的位子。
而后说道:“我倒是相信你无心谋逆,但父王不会这么想,他只听蒂利尔的。可以断言,接防深水河城的阴谋定然也是这小人策划的,无非是要彻底瓦解赫斯家的力量罢了。此于十方国将产生极为不利的影响,军力失衡势必导致各方制约的机制失效,倘使赫斯家拥有力量是不能信赖的,使蒂利尔之流独大岂非更加危险?还是那句话---父王并不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