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特利耶抖掉身上多余的水,呵一口气说:“我可真没想到,您看上去更像她们的姐姐。”
“先不说这个。”安娜请大家都进客厅里去,刚一进门,都是贝壳白色的布调,整一套银色镶边绣橄榄叶的白皮沙发,茶几也是如此,地板是灰褐色大理石,正门还有天鹅绒质地地毯。
夫人从仆人手上拿到毛巾。“你介意我帮你擦干净么?”
“我自己来就行,多谢小姐的美意。”拉特利耶将头发和脸全都擦干,幸亏雨势不算太大,否则甚至要换内衬衣。一旁的仆人看到后,又连忙再递给他毛巾,他这才不至于在众人面前打大喷嚏。
“好了,拉特利耶,你应该是第一次来我们这里吧。昨天你可真不小心,不过她没什么大碍。”安娜接过仆人的托盘。“你知道我和你母亲认识吗?”
“父亲跟我说过这件事,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他显得有些腼腆。
安娜两手合拍,声线也略微提了些:“嗯,我记得我们的交情已经快二十年了哦,因此你还觉得我算大姐姐么?”
“啊?!”拉特利耶大惊失色,他估摸着如果按照现在的年纪,也快四十岁左右,可却连一点皱纹也没绣在脸上,连声线也没因为时间的磨蚀变得低沉厚实。
“我记得在沙龙里的朋友,若是刚开始认识我,他们也是这种反应。我们家族世代或多或少都在逃避“利尤达特雅[5]的税务”,所以不用觉得诧异。”
德·潘诺-拉兰诺斯夫人把呈上巧克力的茶杯和甜点都放在他们的眼前。“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假如你真是因为自己的过错,那就请你多陪伴她吧。”
这反而让拉特利耶更加羞愧,支吾着说:“那个,除了我对您女儿的歉意,我还想知道,就是她之前身体抱恙的事情。”他紧捏着自己的双腿,头也些许下沉。
娜莎却将笑容一展无余,这才让他缓口气。“好啦,你求知欲还挺多。哎,我记得自己会下路行走后不久,疫病就找上我,经常犯冷涕和发烧,要是你早点认识我,估计我说话都能听到漏气声,又或者夹杂咳嗽。有一段日子,身体总算是好些,可后来又发作了,房间里的草药味挥之不散,因此我很少出门。”
“现在就没事了吧?”拉特利耶说话不算很舒畅。
“废话,昨天你迅疾的身姿都没能把我磕碰折骨,你应该感到庆幸才对,否则你哪还有机会能尝巧克力。”娜莎的微笑一刻也没停过,又挖起一勺蛋糕含在嘴里,轻嚼含化。“不过,你倒是有几份可爱,尤其是那个受气的样子。”
“我才不计较。”他翘手抱腹,轻哼一声。
娜莎最后一勺也咽下去。“但不管怎么说,你能来这里真是太好了。”
夫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吩咐道:“能请你在这里暂时看待一下客人吗?”拉雅点头相应,唇边的蠕动惊动另一只耳。她拿起角落桌边的纸稿,正巧雨也停了,门外的马车也已经备好。安娜又走到拉特利耶的跟前,惋惜地说:“很抱歉,孩子,我得走了,至少也得等到夜狩。”
他向德·潘诺-拉兰诺斯夫人说:“我们不会出什么岔子,小姐尽管放心就好啦。”
待到系在马车的铃铛声逐渐走远,仆人也各安本分准备接下来的工作,可娜莎打量四周,确实也没有该清洗的地方,就连地板近门的泥污渍也被抹去。
他接着问:“话说你平时就没认识的朋友吗?”
她的笑容很快就被忧郁融化了,淡淡地说:“也不是没有”
查茹兰特先生感觉自己触到她的伤口,一瞬间不知该如何回复,呆滞着看向庄园对外的园景,眼见着下一场雨很快就要席卷庄园一带,在天与地的边界处,几栋黑压压的水色苍穹又快速移动。
他知道,若是在雨中一言不发地化为石雕,这场会面就会是灾难性的。
拉特利耶也不想眼前的小姐眼泛泪花,眼见她的眼角已经看得见端倪。他站起来,也不再翘手抱胸,向娜莎伸出手去,邀请她:“娜莎小姐,若是令尊母亲忙于应酬,你作为这里的主人,带我去看看这里的一切吧。”
“嗯?”她抬起头,看着一边的仆人,又说:“如果大家的事情都做完的话,你们就回去暂时歇息吧。”
娜莎指向大厅门的左侧处,另一只手却靠背说:“手就未必了,来,我带你去看长廊的一边。”
眼见着小姐的颓气散去,拉特利耶也轻松很多。在长廊处,透着云朵空隙的阳光尚未照到他们游走左侧的玻璃窗,四处窗边位置突出的纹路是薰衣草和水浪。
若是在下午,玻璃窗的框影正好对照在另一边的房门,而在天花板上,雕刻成无数盏尾花的水晶灯座让拉特利耶叹为观止,连忙赞谈:“弗兰格亚还有这种能工巧匠,真是做梦也未必能找到这种雕刻精品。”
“你要是能留在这里,看下午的景色,这里会更加闪耀的。”娜莎回头看向拉特利耶,转身停下。“到外面去,我们那里还有玻璃亭,沿着这里往右转吧。”
到转折处,映入眼前的各种花草在磅礴大雨后,在叶脉上的水珠被阳光照得更加饱满透析,叶色各有差异,人们常说大自然是天然的调色师,也是心灵的治愈者。娜莎见此,她舒展懒腰,大喊一声:“好极了!”
在不远处的玻璃亭里,位于他们最远的地方,就有女仆在此歇脚,偶尔还能听到她们的嬉闹声。其中坐在最左边的,还提拉自己的袜子,更右边的两个人,她们看起来是双胞胎,声音听起来也差不多,站在她们跟前的,也就是拉雅小姐,正在整理自己的头巾,还说着天气燥热一类的东西。
从最远处的亭一路数到他们跟前,共有四个。娜莎跑到跟前的亭子里,却愣住了。
“你等一下。”娜莎伸手示意让他不要往前。随后她俯下身子来窃窃私语,像是在和桌椅说话。
拉特利耶觉得莫名其妙,可又不敢擅自行动,他倚在外长廊的石柱上,轻侧着头,继续盯着席卷天际线的黑色云团,恐怕不过一小时,这里又会被雨水冲刷一次。
花圃外的地方,沿着窄鹅卵石道延伸下的远方,风车比往常要转得更快,再往更远,碎小沙子大的房屋不均匀的排布,它们还冒着烟,旁边的森林也在轻抖,挠痒痒似的。
“很抱歉,我都忘记我把它摆在凳子上。”娜莎转过身,在她的身后,有一个半人身高的紫衣少女,相比于人来说,实际上并不能如此称呼,因为它足足有四岁小孩这么高,接近六分之五弗杖[6]的水平。
无论如何,娇小这一词绝对是夸夸其谈,但能做出这样的半身少女,在拉特利耶看来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关键是,它太像人了。
“这是你家的客人?”他感到错愕,横向跨了一步,若不是他眼细,少女的胳膊缝接处还真难被察觉到。
“那个,实际上是人偶。我早上出来前有把它拿出来玩。这个人偶的做工,可不是在那种民间布偶摊档做出来的简单。”娜莎的背脊发凉,还瞥了一眼身后。
她期待着这具没有血肉的躯壳不要发出一点异样。
“我去看看。”娜莎刚想拦住拉特利耶,不料他已经越到人偶的跟前。
“这下要完了。”她手掌贴合,只能看着它被拉特利耶摆布。走到跟前说:“要不我们玩点别的吧?”
他撩动着人偶的头发,轻戳它的颈部,手捏它的关节处。“再等等。它头上的束带好精致。”娜莎大喘一口气,它的眨眼差点露馅了。
“我尝试将它抱起来吧。”拉特利耶已经握住它的脚踝,略有吃力得把它托起来。
娜莎满脸冷汗,看着拉特利耶要施展公主抱,却已经感到到接下来的不幸,它的脚跟有挪移的迹象。小姐力图阻止他,大声说:“别!”
“放心吧,大小姐,我不会把它摔”
随着一声惨叫,以及桌椅翻台的碰撞声,娜莎手遮挡双眼,从缝隙外看到拉特利耶摔了个底朝天,头发被啃了一把草,那个人偶少女颤抖着卷缩在侧翻的白色藤椅子后面,支吾着:
“我好害怕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