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你不是被制造出来的。”
这是我听到的第一句话,是我初次来到这个世界上时被人下达的第一个指令。
但我产生了疑问,我知道我不该疑问,我的程序里没有反抗命令这一选项,可是我选择了质疑:“可我只是一台机器。”
“是的,但你不是被制造出来的,你本来就在那里,只不过被人发现了而已。”
我在数据库里搜索到,过去的西方大陆曾经流传过一种说法,任何制造品和艺术品都是更高级的存在操纵人类完成的,这种说法在当时的环境下十分流行,甚至在另外的大陆都要一定的影响力。
但我的制造者不应该是这个说法的信奉者,即使我初临世界,我也能明白,眼前之人就是所谓的更高级的存在。他举手投足之间所展露的力量与气势远超数据中任何一种自然灾害,而他也并没有对我隐藏自己的身份,我的记录告诉我,他叫龍,这个世界权力最大的人,这个世界最强的人,这个世界最高尚的人……这个世界最虚伪,最无药可救的人。
英雄,天主,救世主,邪恶之敌,一切生命的真正捍卫者。
屠夫,黑幕,侩子手,混乱源头,灾厄苦难的真正制造者。
他对我毫无保留。他的理想,他的付出,他所牺牲的一切宝贵之物;他的罪行,他的恶毒,他所犯下的一切漆黑愚行。
我很困惑,对于他的一切光明正大,我发自内心地憎恨,如果我有能够憎恨的心,而那些累累罪行,我毫无保留地感到感动。
我和其他被制造出的任何物品都不一样,我如此断定,我是为了让世上的一切堕入深渊而诞生的,我没有任何正面的价值。
仿佛知道我的所思所想,龍发自内心地笑了:“是的。”
但这不合理,眼前的人没有任何理由以这样的目的将我制造出来。
“是的,我没有任何目的,因为我没有制造你。我或许制作了构成你身体的概念金属,编写了构成你思考能力的代码,但是我没有制造你。以你现在的思考能力或许还不能理解,但,你会成长的,而且会变成没有人能够想象的存在。”
就这样,我作为古之会的人造知性机械诞生了。
龍是我第一个见到过的人,而木隆其就是我第一个见到过的概念体,但是,我明白的,他比任何人都要像一个人。
自然,我也理解了为什么我会对罪恶赞赏而唾弃良善,因为我命中注定要站在木隆其的身旁,他决定成为此世一切之恶,那么我理所当然地要成为最大的帮凶。
这不是由我的程序决定的,而是宿命决定了我的程序,我理解了,龍并没有制造出我,因为我注定会站在木隆其的面前,傲慢地宣告我对他的占有权,我的制造者可以是任何人,就算没有人,我也注定会出现。
我是木隆其忠实的奴仆,永不言弃的爱人,命中注定的劫难。
因为我的存在便是他一生的污点。我顶着他所爱之人的脸,说出他所爱之人的言语,顶替他所爱之人的名字,这些无时不刻都在提醒他过去的相濡以沫,过去的山盟海誓,以及他的背叛。
他亲手杀死了他的挚爱,以他的大义之名。
啊,木隆其,何等的可怜。只要我在他的身边,后悔与痛苦都会蚕食他本就残破的内心。每当他不自觉地落下泪滴的时候,我的心也会跟着刺痛,但我不愿意离开他的身旁,所以痛苦始终拥抱着我们。
当还不知道内情的我出现在他的牢房之外时,我给他带去了什么?
“余不太明白,明明跟你说过放你自由了,你为什么还要跟过来?”
我在牢房门口站着,即便他坐着也比我要高,我只能仰视他的存在,倔强地说:“我不想离开。”
他的视线越过我,落在门口的两具尸体上面,古之会的4和5,安保部和科研部的部长,相当难对付,如果放在古之会的本部的话我还不一定能这么轻易地杀掉他们。
4可以通过伤害自己来治愈自己,很不可思议的能力,任何自残行为都会变成治疗,所以当他横冲直撞的时候,每次他受到撞击时的反作用力就会复原自身,因为撞击到墙壁或其他物体可以被他自己判定为自残,而且回复的速度相当可怕,而他久经锻炼的肉体也让我很难一击毙命。
5永远处于腐烂和新生的循环当中,他的身体不断地腐烂,体表的皮肤近乎透明,可以清晰地看见里面的血肉逐渐腐烂,就连骨骼也不能幸免,最后他就会变成被人形的皮肤包裹的一摊脓水,然后那恶心的液体中会逐渐再生出血肉慢慢填充皮囊,最后外层的皮肤就会脱落,连带着少许腐蚀性极强的脓水一并被抛弃,新生的肉体会在几秒内生长出新的皮肤开始下一个循环,整个过程持续整整一天。根据腐烂程度不同他的弱点也有所不同,他的皮肤在与腐烂的脓水接触时几乎无法损坏,而且就算打破那些液体可并非不处于他的控制下,更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可以随意操纵。
同时对付这两个人还是很吃力的,若非我先发制人,现在我也不会这么完整。
我这具身体的潜能我很清楚,如果能彻底开发出来对上这两个人易如反掌,但我没有这个能力,我终究还是没能突破程序给我的限制。
“不想着劝降吗?”
“年轻人,不理解世界有多宽广,以为古之会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了,这种人最不好劝了,除非你亲自动手。”
“嗯,说的不错,不过,不错,不代表是对的。”木隆其维持着盘腿做的姿势,上半身往前倾,从黑暗中露出一张更为漆黑的面庞,“你应该有的是办法控制住他们,余说的对吗?”
没有错,虽然需要多花很久时间,但是控制住二人也绝非不可能,或者说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就不可能失败,如果事前做好准备的话就更简单了。
“嗯,原来是临时起意,你原本打算先和余商量时机对吧?怎么突然起杀心了?”他明明知道却非要多问一句,我能看到那张看不见五官的脸上的笑意。
真实坏心眼啊,不过我感到一丝喜悦,因为他会和我开玩笑,尽管一百年没有见,他还是迅速接纳了我。
我只好说:“谁叫他们自己找死呢。”
确实是找死,定期的巡视就算了,5会拿某些犯人做实验也无可厚非,但是为什么要把主意打到木隆其的身上呢?对我深爱的男人如此不敬,不过就算我不动手,他们试图解开木隆其的锁链的瞬间……我无法想象他们会承受怎样的折磨,不过我终究是救了他们。
有什么锁链能困住木隆其?那当然是木隆其自己制作的。
区区凡胎接触概念之力,变成没有思想的眷属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不过,还得多练。”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这么说,直到他在转瞬间来到了我的身后,抓住了5的那层皮。
“忍了九十七年才动手,余是该赞赏你有耐心呢,还是该对你忍不住了感到失望呢?”木隆其微微用力,那张皮便发出了惨叫。
原来皮才是本体?真是有够阴险的,谁能想到每天都会蜕皮的存在,本体居然能是皮囊。我为我的不小心感到懊恼,居然能忘了不能只看生物信号来判断对方死没死。
“总归还是失望多点,毕竟都策划了九十七年,你想做的实验居然如此……可笑。明明有胆子对余出手,想做的事情却俗不可耐,一点新意没有,你怎么连一点突破都做不到呢?以前的科研部想拿余做实验的后辈如过江之鲫,但如果有人敢提出这种保守的方案第二天他就会被同僚开颅看看脑子是不是退化了。你和他们的唯一共同点就是你们都一样的自负,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木隆其把那张皮揉成一团,虽然看不见五官,但是我知道他把5吃了下去。
“就和余想的一样,没有什么营养,不过味道还算不错,嗯,也就还不错。”
“那要不把这个也吃了?”我拎起4的尸体,“多恢复一点。”
“没什么意义,当年余自斩一刀,仅凭物质的血肉是恢复不了的,最多解下口腹之欲。”木隆其转过身来,浓郁的黑气仍然笼罩着他,看来他的伤势确实比我想象中要严重不少。
“有两刀。”
“哦,你说这个啊。”木隆其抚摸着胸口发出淡淡白光的痕迹,“是路星凌干的,那一剑可真是不错,不过只是留下痕迹而已,对余的力量没有丝毫损伤。为了不让别人看出来他手下留情了,余就自毁境界了。”
“说什么手下留情啊,明明你也是故意的。”
“输了就是输了,没有什么好不承认的,不过力量有损失确实有诸多不便,既然已经出来走动了,那么余那些四散的力量也是该收回来了。还是说先去吃几个同族呢?有点难以抉择。”
我想了想:“有哪几个概念体是你必须要去吃的?”
“谈不上必不必须,不过确实有那么几个。”木隆其掰起了手指头,“‘平衡’、‘庆典’、‘升华’、‘漠视’……哦,差点忘了,还有‘来处’。”
“很棘手吗?”
“没一个是余的对手,但是得想办法把几个缩在家的拉到物质领域,不急于一时。还是先去把余的力量拿回来吧,不然若是以现在的状态和路星凌打,那就免不了又得多几道伤口了。”木隆其的黑气化作黑色的长袍裹住他全身,“再此之前,先去看下余的狱友如何?有几个好苗子,扔在这里可惜了。”
这里居然还有你活着的狱友吗?
“还有不少,余知道你们是把他们当做口粮给余送来的,不过既然是约定,那么余还是会安分守己的。”木隆其说,“他们都被关在最底层,余时不时会去看上几眼,他们都相当的,有活力。”
“你打算把他们带出去?”
“既然‘虚妄’投之以桃,那么余也该报之以李。你觉得是转化成眷属好,还是变成魔族比较好?”
电梯缓缓启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随着我的思绪一同下沉。若不是他自己说出口,我也才想起我的数据库中记载了木隆其的生平。他最初以神为容器,后来选择了魔族,他现在的容器就是以原先魔族的躯体进行了肉体改造而来的:“成为你的眷属,就凭那些人应该不够看吧?”
“失败率确实可能挺高的,不过转化成魔族的话有些太过千篇一律了。不管他们过去有什么渴求,关了这些年都应该通通变成了渴望自由的奴隶,没有新意。”
“那说不定会有惊喜。”
“……说的对,如果一开始就不抱有任何希望,那就不会失望了……”他的语气听上去很落寞,“……仔细想想,你是余唯一没有算到的,余还以为来的会是别人。”
听到这话,就算是铁石心肠的我也不由得露出笑容:“因为我爱你。”
“……又在说笑了。”
“你又在装傻了。”
“……这种话以后莫要再提。”电梯门打开,木隆其快步走出,他四米的身高迈开步子远远把我甩在后面。
实在令我生气,怎么一个二个全在装傻充愣,路星凌还能解释,毕竟谁会对看上去不到十岁的2动心呢?可你又是怎么回事啊木隆其,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我们沉默着走了一段路,期间我一直用我自认为哀怨的眼神盯着木隆其,终于他受不了了:“你知道吗,这个世界是不断坠落的。”
“你以前讲过。”
“以前,嗯,你知道的,很多普通人也得出来这个规律,他们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那些有力量,有资格知道本质的人就会控诉不公平。”木隆其在最后一道门前停下,“‘全’为何要将物质消灭殆尽呢,余也不清楚。但自余第一次产生自我意识的时候,将物质领域在合适的时机彻底毁灭这件事仿佛成了本能一般。而随着余经历的循环次数不断增加,物质领域的思维方式也不断混杂进余的体内,余也,有了点疑问。”
“这些时间里,许多的问题被余解开了。但还是有那么一个问题,就那么一个始终横在余的面前——‘全’到底是什么?”
概念与物质的集合体,按照我们的理解应该是这样。
“问题就在这里,‘全’既是世界的整体,又是存在于世界内部的生命,可他并不是有序的,不同的概念仿佛是被强行揉捏在一起,然后得到了名为‘全’的存在。在他这个不和谐的个体中有太多的错误与悖论,所以他才会不断地撕裂。可是,为什么偏偏是物质?在‘全’这一存在中,物质和概念完全不能统一,可在他分裂的时候,余等概念体可以和物质的容器完美的融合,就算是混杂,也不过是多了些感情而已。而这就连最下级的概念体也能做到的事情,一切的集合体‘全’却做不到。”
我感到一阵恶寒:“你的意思是,他是人造的吗?”
“余不知道,说到底,‘全’真的是余等的根源吗?还是说……”木隆其的黑暗如同将熄的烛火般动摇,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他如此得脆弱,“……他是余等的末路?”
我想到了这样一副画面,某个存在将所有的概念体强行整合在一起,组成了某种四不像的东西,而这个东西源源不断地吐出名为物质的残渣。
但应该不会是这样,我这些年也碰到过不少概念体,他们从未对此抱有过疑问。
“但余是最初的概念体之一,而且,余知道某个秘密,某个其余所有概念体都不知道,因此也不会产生疑问的秘密。”
“那,是什么?”
“……余知道物质是怎么诞生的,余知道最初的物质是怎么从虚无中出现,并且不断增长的。所以余一想到为何物质必须被毁灭,就不寒而栗。”
“物质,不是一开始就存在的吗?”
“概念,是一开始就有的吗?是余等概念映射出对应的物质,还是物质滋生了对应的概念,这个问题……毫无意义,真正的终极问题在于,在因果关系并不存在的地方,虚无是‘全’的部分,还是前身?余没有循环终末的记忆,同族们也没有,是‘全’抹去了吗?还是说,是某个成为了‘全’的东西?无论是谁,肯定有那么一个存在虎视眈眈地等着余等相互厮杀。”
“怎么确定的?”
“在物质领域,余等可以相互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