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夏回师的某天夜里,伤病昏厥的萨巴尔睁眼望见了帐篷天窗洒下的星光月色,他的手心里沁满了热汗,伤口也渗出了血。他记得刚刚沁珠回来看他了,沁珠就在旁边笑盈盈的看着他,她的头发还是那样棕红,她说她渴了,萨巴尔傻乎乎的递给她一囊马奶。她忽而站在远处招呼他‘阿哥’,他大喊她的名字却是发不出声来。他看见忽察儿阴鸷的纵马飞奔过来掀翻了他的帐篷,萨巴尔爬到马上却一次又一次的摔了下来,敌人们叫喧着围绕着他跑马嘲笑他,鞭子抽在他身上一阵痉挛疼醒了······
可是沁珠早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努力的想了想,确定是做了个梦。此刻他心绪起伏跌宕,一股悲鸣阻塞了他的心脏,不知道那边的世界是否也是这般凶险莫测,她那么胆小该怎么办?若是再有那些恶棍欺负她怎么办?没有太阳的世界冷不冷?
他想动一动,可是浑身疼痛欲死,想着想着,如远山般的眉毛下,似朗星般的眼睛里溢出了热泪,他悄悄的哽咽了起来,热泪流进了耳朵里。鼻子下峥嵘的短胡茬压抑的颤抖着,他想起了开满鲜花的额尔古纳河畔火烧云的黄昏,呼伦湖旁羊油灯下艰难度日的时光,沁珠对他的照顾和崇拜的眼神,让他不得不想起她。不得不承认,对沁珠的爱更多的是眷顾与怜惜,白音占据了他的生命,而命运注定让他孤独终老。
差一点就提前走完了这一生,飞矢射穿了他的那一刻,他体会到了生不如死的解脱就是赶快死。生与死比较起来,生要比死难得多,他想象的到沁珠死前也是这般疼痛,天旋地转心里却如明镜。刀光剑影铁马金戈箭雨的日子已经过够了,但是责任还是把他和厮杀捆绑的那么紧,让他无法呼吸。他不想等到太老才死,他怕那时沁珠认不得尘满面鬓如霜的他了,怕她孤单的太久······
他的短暂人生是充满故事的人生,却又精彩的遍体鳞伤。睁开眼睛满是漆黑,闭上眼睛尽是人仰马翻,他的悲伤却无人能诉,疼痛无人能说。此时此刻她在哪里,他突然很害怕,躺在这个冰凉的不见太阳的世界。
虽然他很疼,但是还不能选择死,他从小是孤儿,今后还要照顾阿拉坦长大,不能让他像自己那样无助。
漫漫长夜何时是头,手心的汗已变凉,他发现自己没有原本想象的坚强,他也是一个会生老病死的动物。
侧脸遥望,银色的月光下,忽澜趴在他的身边早已睡着了,萨巴尔艰难的移动过去手指,轻轻的摸了摸忽澜的头发。忽澜醒了,她的眼睛里一阵朦胧,一阵惊喜过后,已是热泪盈眶。在西夏的那段日子里,斯金逐日给他担负起了全天候的侍卫,忽澜和蒙医一路寸步不离的守着他。
渐渐的,挨过了最初的半个月后,萨巴尔说话有点力气了,他的肠子也受了伤,每天不能吃硬的和难消化的东西。斯金逐日就带人四处给他找补品,南下的各路大军中,云集了全蒙古的一线、二线将帅,几乎每一天都有千户以上的将军来看他,百户之类的更是不可胜数,他们大多在过去的征战中,都跟萨巴尔有极深的交情。行军大营里自打萨巴尔负伤后,反正就没有消停过一天,这些人听说萨巴尔不能吃东西,就想尽办法四处搜罗好东西,不给的就抢,反正那段时间送给萨巴尔的东西好几辆车都拉不完。斯金逐日每天接待他们都快忙死了,几乎每一个走时都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伺候好萨巴尔。
忽澜每天都给他喂拿牛奶、小米和一大堆药材煮的粥,他身上的几十处皮外伤倒是好的挺快,可腹部的贯穿伤太严重了,还不能老躺着否则背后的创口就化脓,一侧身可能一个不小心就把刚刚愈合的伤口裂开,那段时间萨巴尔遭受了多少罪也许只有鬼才知道。他有时候也会疼的流眼泪,一看见忽澜来解他的绷带换药就害怕,他害怕的样子手心攥的紧紧的,两条眉毛聚到一起亲密。每当这时候,忽澜内心就变得很柔软,她仿佛能感受到那种疼。
曾经忽澜眼里的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在他的世界里总是说一不二,他的马总是像风一样掠过众人的眼前,他是个对自己的女人和孩子极端负责任的丈夫和阿爸,这一点是整个汗国内任何一个王公将帅都无法比的。如今亲眼目睹了他脆弱的一面,忽澜反而觉得这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每天给他喂完粥,就是给他擦脸、擦手,有几次斯金逐日半夜睡得死,他要小便找不到人,又不好意思往褥子上尿。窸窸窣窣的动静吵醒了忽澜,她一看他下面老高的样子,忽澜咬了咬嘴唇,端来了瓦罐给他接尿。萨巴尔俩手都攥出了汗来,他别过脸去不敢看忽澜。很久都尿不出来,忽澜轻轻的抚摸他的肚子,不知不觉他尿了大半罐子。完了事忽澜的脸红了大半天,她的身份已是大妃,但曾经若不是这个人在战火纷飞中庇护她和父亲,就没有今天的她了。
伤口的边缘每天都有新肉长出,每次换药,药粉剧烈的刺激都会使萨巴尔浑身冒汗,但是他极少出声,慢慢久了,忽澜发现轻轻的挠抓他伤口附近的新肉,会在很大程度上减缓他的疼痛。这段日子,萨巴尔比从前瘦了至少好几圈,男人身上一旦瘦的露了骨,是非常难看的,所有的雄性动物都是以雄壮的体魄招人喜欢。他脸颊凹陷,肋骨支棱着,胳膊上血管清晰可见,可是脸上的胡子却像施了肥一样一个劲的长。
这天忽澜找到了一把很锋利的剃刀给他剃胡子,她这辈子还没用过剃刀,学着别人的样子在老皮子上磨了几下,说:“你别动啊!不然我这一刀,噌的一下就把你割成兔子嘴!”萨巴尔瞪了她一眼,一句话也没说。“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吓坏了?”忽澜神气的拿着剃刀在他面前比划。那一刻,萨巴尔朦胧中,把她看成了白音,曾经她也拿着锋利的刀子在他面前比比划划,他现在,很想她。战争打碎了本来属于他人生太多的美好,一路走来,失去的总是远远的多于得到的,人很容易在身体脆弱的时候伤感,也许这是人的天性。
忽澜头一次见他用这种眼神一动不动的看自己,她此刻忽然觉得很幸福,尽管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她的年龄比萨巴尔还要小两岁,在她跟铁木真以前,她从没有经历过爱情。尽管这种感觉不该有,可是人往往越是得不到的,才是越珍贵的。
“你轻一点儿刮,就好了!”萨巴尔说话了。
“唉!怎么你这胡子这么硬啊?跟铁丝似得!”忽澜手里的剃刀发出呲呲的声音。
“要是铁丝就好了,可以攒起来打马蹄铁用!”萨巴尔说。
“每次给你喂粥,总会蹭在胡子上,我必须给你剃的干干净净才行!”忽澜渐渐的顺手了,她剃完嘴边的,又琢磨着剃他鬓角下边络腮上的,她觉得好玩。
“你是不是上瘾了?我担心一会儿我成了秃子!”萨巴尔翻白眼说。
“哈哈!那样就省事儿了,晚上月亮照下来,不用点灯了!”
“我算是落在你手里了!”
“你们拿刀杀人的时候,是啥样的感觉?”忽澜把刀放在他喉结旁问。
“说了你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