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少保、文华殿大学士、吏部尚书詹徽,两日之内,上呈三道奏疏,皆为乞骸骨的辞呈。
三辞三挽之后。
宫中,终于是同意了这位为大明朝效力一十二年就已经位极人臣的老臣的辞呈。
并且给足了荣耀,将位极人臣的名分做到了实处。
加赠太子太保、光禄大夫、柱国。
国朝二十七载,直至如今,没有一个臣子能够在散还权力之后,还能享受到此般殊荣。
可是。
一位在一年之内从七品小官高升二品大员,执掌朝堂十多年,多年身为文官魁首的詹徽,就这么出乎意料的被皇帝荣送回乡。
对朝廷上所有人来说,都是不能接受的。
陛下如今已经圣寿六十有七了。
詹徽的乞骸骨放还故里,对朝廷来说,这是皇帝对御极西方之后的身后事开始做出安排了。
老臣们要离开朝廷,新人要继承位置。
社稷的传承,将会在稳中进行。
没有打压能臣干吏,等待新君的起复。
如今的大明朝三代之内,不需要使用这等手段。
“朝中诸事,就拜托诸位了。”
应天城聚宝山下,已经脱下朝服,穿着一袭玉色布绢圆领大袖衫的詹徽,拱手朝着前来送行的昔日同僚们拜别。
辞官之后,本性刚决的詹徽,少见的换上了一副闲云野鹤的乡野老朽的和睦顺耳老态。
郁新、王儁两人肃手站在一旁,脸色有些不明。
任亨泰和茹瑺又是并肩而立,最后由任亨泰开口道:“太保此去故里,我等再见怕是遥遥无期,只愿太保寿如松柏常青。”
詹徽拱拱手,算作表谢。
而后,目光缓缓的看向站在所有人最前面的新任吏部尚书翟善。
如他预料的一样,陛下在同意了自己的辞呈之后,就会选择修成《诸司职掌》的翟善为吏部尚书。
翟善迎着老尚书的注视,默默行礼:“太保任官吏部,多年辛劳,末学之人,当谨记太保治官之风,辅左大明社稷。”
詹徽点点头,悠然道:“万事莫要急切,吏部乃百司之首,唐时有天官之称。吏部乃百官表率,上承皇帝,下接百官。敬甫修职官书,当知晓其中玄妙。”
翟善亦是再次拱手作揖:“末学谨记。”
詹徽则是挥挥手:“不敢末学称,想来要不了多久,陛下便会为你加大学士,朝堂内外,就要依靠你与诸位了。”
翟善颔首点头,平静开口:“末学恭送太保还乡。”
马车幽幽转动着。
车轮碾压在官道上。
故人还乡,今人还在。
聚宝山下送行官员们默不作声。
翟善目光遥送着詹徽的马车远远离去,缓缓转身看向面前的同僚们,双眼渐渐的锋利起来,只是几下闪烁后,脸上便已经是一团和气,满面微笑。
只见翟善摇摇手,轻笑道:“诸位,陛下交付我等送行太保之事已毕。今日乃是上林苑监红薯收成之日,我等还是早些赶过去,莫要比陛下还要去的晚。本官还想尝尝那红薯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呢。”
新任吏部似乎是个很絮叨和气的上官呐。
这是官职卑微,落在人群后面的官员们的心声和想法,对新任吏部的揣测。
最前面的郁新、王儁等几名尚书,则是默默的带着笑容。
“翟尚书所言极是。”
“还请翟尚书先行。”
翟善摇着头迈出脚步,三两步后,又回头拉住了任亨泰和茹瑺两人的手腕,面朝着为了让路推到两侧的郁新和王儁:“几位,随本官一起过去吧。”
……
从皇城前往神烈山下上林苑监的道路上。
由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开道,亲军羽林卫及诸上直亲军卫护卫左右,一架沉重宏伟却极尽简朴的皇帝銮驾,缓缓的行进着。
銮驾里,朱元章今日只穿了一身粗布麻衣。
如果这个时候再装点些草木泥土,便是活脱脱的田间老农了。
太子朱标则是一身的深蓝色常服,配坐在一旁。
朱允熥自是如今京中年轻人最喜欢的一身曳撒。
朱元章看着宝贝大孙子,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笑容,没来由的夸赞道:“还得是这绯黄色一撒最显吾家少年郎。”
一撒,也就是曳撒的别称。
费黄色,也就是红橙深色。不算亮眼,却有着少年人的活力。
朱允熥脸上带着笑:“今日算是大喜的日子,孙儿自然也是想着这身合适些。只是不曾想爷爷您……”
朱元章摆摆手:“农家把式活咱会,你小子还能也会?回头别给你爷爷我添乱,就是好事了。”
朱允熥笑着低下头,不由的看向自己的手掌。
当真是好多年的四体不勤了。
朱标这时在一旁轻声说道:“詹少保此时应当已经离京了,百官奉旨相送,想必他心中的怨气也能少些。”
朱元章哼哼了两声:“有怨气才好,若不是朝政如此,咱其实还想让他多干几年的。现在就让人家告老还乡,若是再不让人家心中有怨气,咱就是不讲理了。”
朱标点点头。
老爷子登基之后,没多少年就裁撤了丞相的官职,皇帝尽收天下权柄。
大明朝如今也不会再提什么辅政大臣的事情。
用人劳心,用人于人也。
朱允熥则是低着头,心中却是浮想联翩起来。
官员是一群极其敏锐的动物,这个时候的朝中官员,大抵已经嗅到了老爷子执政的思路转变。
洪武十三年,以图谋不轨诛杀丞相胡惟庸,彻底废除丞相官职,牵连一万五千多人,随后继续扩大牵连,肃清朝堂文武及淮右功臣。
洪武二十三年,又一太师李善长与胡惟庸桉有交通谋反被赐死,此后株连亦是繁多。
只是这两年,渐渐平定下来。
如果不是自己的到来,去岁洪武二十六年,凉国公蓝玉桉也就要爆发出来,那又将是一直持续到老爷子驾崩西游之前,十数万人被肃清株连,只为了如今的炆废人能够顺利掌权而为。
眼下,蓝玉桉自不可能再有。
但很明显,不论是自己,还是在老爷子心中,对文官们的不信任,从来就没有消失过。
詹徽以一品大员的身份荣退,只不过是开端而已。
朝堂上人人自危之下,又有几人会扛不住,又有多少地方会爆发出来。
谁也不清楚。
朱允熥终于是抬起了头,目光平静的看向已然在期待着今日红薯亩产收获的老爷子。
屠刀依旧掌握在老爷子的手中,大明的皇权还不曾被剥削。
甚至,朝廷远比过往更加有钱有粮,民心向往。
孰胜孰负?
“臣吏部尚书翟善,与百官恭迎陛下,今日共襄盛况,来日史笔载卷。”
当朱允熥的思绪彻底发散时,銮驾外已经传来了新任吏部尚书翟善的恭迎声。
朱允熥搀扶着老爷子起了身,却在走出銮驾前,被老爷子挥手推开。
站在銮驾最前端,朱元章目视由翟善带领的官员们。
“今天不论君臣,你们也放下官架子,陪着咱这个老农啊,就在红薯地里面刨食。”
皇帝要当老农民,翟善这些臣子却不敢当真了,纷纷殷勤的上前围着銮驾。
另一边,上林苑监的一旁官员,则是在监正袁素泰的带领下,被这帮同僚们挤到了最外面的位置。
最后没法子了,袁素泰就将麾下的官员们都赶去了红薯地,自己带着两个人候在这边,以备皇帝随时可能的问询。
朱元章绕过眼前这一帮子的禽兽,终于是在上林苑监衙门前寻到了袁素泰的踪迹,当即招招手,向着对方走去。
“袁卿,这红薯是长在里上林苑监地盘上的。你和咱透透底,这红薯的收成到底如何?”
说着话,朱元章已经是拉着袁素泰的手,向着琵琶湖红薯地那边走去。
留下一帮臣子,双眼羡艳的盯着被皇帝拉手的袁素泰。
朱允熥陪着老爹走在后面,瞧着这帮官员的模样,微微一笑。
“诸位,还是快些跟过去吧。”
“爷爷可是说了,大伙可是要一起去地里刨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