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部病灶已经全部切除了,术后不到一周,那天晚上体内又出血了,大便呈柏油便,典型的出血症状。折腾了一夜,一夜搞得值班医生、护士、及病房的病友们都没有安生睡觉的一夜。第二天,我怪不好意思的跟病友们道歉“让你们也跟着受惊吓,大家都没有睡好觉啊”。
其实每个人都心照不宣,每个人都是在和时间赛跑,都在与病魔抗争,这时候我们病房的每个人患者都是英雄,不存在打扰,也不存在对不起,每个人的挣扎都是对生命的最崇高的敬意。
一夜的折腾,好容易挨到天亮,挨到早上查房了。主任带着大大小小硕士、博士的医学生们围着我的爱人在讨论病案。主任指着我的爱人,说,这位患者病灶已经没有了,术后已经一周了,体内为什么还在出血?没有理由啊!想不通啊!
一夜功夫,血色素从1点多掉到5。主任说,得赶紧采取措施将血色素升起来。主任下了加急医嘱送往血库,取血回来,立即输血。这边继续和围了一圈的教授们、学生们讲课,讲这位患者的特殊病例,讲十年前的“杜氏病”,讲那场大出血的凶险与预后。
从这次查房的讲课中,我才重新认知,我爱人不是一般的消化道出血者,而是在十年前就埋伏下的升级为“杜氏病出血者”。据国外文献报道,这样的病例虽然很少,一旦发生,这种恒径动脉的破裂的患者不是破裂一次就结束了,而是会经常复发,发生的年限没有限制,因人而异。这次住院就是因为恒径动脉它又破裂了,这是我这十年后,没有认知到的医学知识和对杜氏病的发展新理念。
庆幸的是,爱人安全了十年,安全十年对于我们是多么的难能可贵。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主任对我的床位医生嘱咐,先输血,再查血色素,等血色素升上来,我们再做观察和决策。
转身,主任继续和教授们讨论病案: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吻合口有毛细血管渗出;另一种就是还有我们没有发现的出血点和新的问题。前者比较乐观,后者就麻烦了。
我的心一惊,提到嗓子眼的疑问又咽下去了。我知道我的疑问是无知的、无力的。
主任继续对床位医生指示,马上输血18ml,输进去的血看看今天白天还会不会再出血,严密观察。爱人的手术是主任亲自做的,他怎么处理的伤口(吻合口,他自己可是一清二楚啊,主任可是我们上海长征医院外科的第一把刀啊。这次他的学生说我爱人,你真的很走运啊,做胃镜的我们医院的第一把镜,做手术是我们医院的第一刀。已经有很多下级医生感叹过我们的走运。
主任像自言自语地,又像在询问每一位在场的同僚们:“不应该啊,不可能啊,没有理由啊!”最后主任带领他的阵容离开了我们的病房,我听到他甩下了一句:“这不是奇了怪了吗?”
这一场专门对爱人夜里出血的大查房,我是耳朵竖起来听的,再怎么仔细听主任的分析和讨论也会漏掉细节。这场专题关键性的大查房我怕错过了细节,我怕我会漏掉关键词和医嘱,我悄悄打开了手机的录音机,我很高兴这样我可以能反复听取医生们查房的各种意见和分析。这种做法被一位医生发现了,他阻止了我的录音,说私自录音查房内容是违法的,并要求我删除录音。
在医院,天大地大,就是医生大,他们的嘴大,他们的权利大,因为在他们的地盘,当然由他们说了算,患者都是弱者、都是被同情者、都是被治疗者,都是涂炭的生灵,患者只有服从的权利。我二话没说,全部删除了手机上对爱人再次出血的查房分析讨论病案的录音,这是叫知趣!
锁骨颈动脉的滞留管(备用抢救滞留管开启,鲜红的血液潺潺流进爱人的体内。我问爱人,还有心慌吗?还有发冷吗?舒服些吗?爱人回答,舒服多了,我俩的心稍稍轻松一点。爱人趁势赶紧眯了一会儿,我仍旧坐在床边看着输液架上的血包内的鲜血一滴一滴流进爱人的体内。这是叫守护!
守着爱人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上午,爱人头顶上是鲜红的血包输着血,床上是爱人恶液质状态的脸庞,我心痛极了。白之之的渣白纸样脸庞的眼睛睁开了,说,想去个卫生间。我问,大便?是!没有吃东西哪来的大便?不要又是血便吧?是!爱人无奈的撇撇嘴,答:但愿不是,可,真像是血便的感觉艾。我又无语了!
我家爱人号称的血便专家没有失职,对自己体内的任何一静一动、一蠕一缩的动态出血状况是了如指掌的,这一蠕动又是要出血的迹象。又一次被他命中。
我说,不去卫生间,不要起床,就在便盆里大便,这样可以看得仔细,也可以对“色”、“量”观察地更准确一些。爱人同意我的建议,他躺着,在床上翘起屁股,我笨拙地塞进便盆,便盆位置东倒西歪,都是爱人自己调整在适合的位置。
多少年来,他一直笑话我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意思就是嗔怪,我,啥也不会!
啥也不会的人,就是女神!精神的女神!我是他精神的女神就足够了!
女神,每次都在爱人危机的关头,坚定地、爱抚地、搀扶着与他共患难,扶持他走过每一个难关,4年的婚姻,他有多少难关啊,住院的次数不计其数,出血的经历使我久经也变成了良医,哪怕他的时间进入倒计时,女神,仍旧陪伴,守护!其实,我们都知道,生死离我们真的并不遥远。
“杜氏病”后的这十年,我的每一次提醒健康,每一次关爱冷暖,都像吵架一般,说,这种爱,他受不了;说,他必须按照自己的行为方式活着。我们都没有重视“杜氏病”的复发率是很高的,哪怕十年以后,不知道它仍旧会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我们的认知出了问题。当时的认知是不够水准,以为一阵风似的凶猛凶险的大出血只要抢救过来以后,认为过去了就过去了。
可是,我们每一个活着人,每时每刻不都是抱着侥幸心理吗,以为重病不会找到自己,以为自己的时间足够打天下,以为我们的日子天长地久。所以大家都选择闭口不谈意外和明天谁先到,不谈,疾病就会平安无事,不会找上门来的。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在赌博,可是这场赌局,就是一场以身体为代价而做的豪赌,尤其是我爱人的行为是一场的赌局,他几乎以失败告终。
死神的来临,真的不会和我们每个人和言悦耳地打招呼的,不会,绝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