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不信,他扬起了眉毛,她跟着抬起了下巴,谁也不让谁。最后大抵是教堂的余威仍在,主任主动认输,赢了这场斗争的她也没觉得高兴,因为秦望舒走了。没人能留得住一阵风,你敞开手指,风会从间隙中穿过,你牢牢拽住,它却又会消散,风的讯息只有风铃知道,很遗憾,她不是。
这个后知后觉的认知让她有些沮丧。她记得秦望舒很早的时候说过男人和女人生理构造上的区别直接体现在思维方式上的不同,例如情感的察觉。一段感情的终结,往往都是女子最先悲痛大恸,直白毫不掩饰地宣泄闹得尽人皆知,于是女子痴情悲情就成了定律,而郎心似铁也不知何时传开。但人心皆是肉做的,男人的心不是不会痛,只是往往来得很迟。
人总是靠分离后的痛觉来分辨情感的深浅。敏锐的女人最先察觉,迟上几拍的男人不是成为幸运儿便是比草还贱,没有浪子回头,也没有金不换,只是原本一个世界彻底割裂了,就像是数字11。
她的习惯其实不差,尤其是在工作后,无论是否休息,每天到了时间就自然会醒。昨晚睡得沉,今日起得晚,皆是有缘由。她不想结束,所以避免了亲眼见证,那便可以自欺欺人。
她觉得自己有些像是所有流传痴男怨女故事中的痴人,大概是曾经拥有过得太过美好,所以总是心存侥幸。她(他会回头,而自己其实很重要,她(他只是想看看外面的风景,等累了自然会回家。
她转了一下手中的钢笔,空白的信纸上什么都没写,只有飞溅出来的墨点子。她习惯了,她向来没有做文章的才华,能让她安心坐在这里的大概是所学过的知识和足够的眼力。
她叹了一口气,压平面前的信纸,在第一行写下秦望舒三个字,重重地点上冒号,然后另起一行——发呆。
她以为秦望舒离开后,她会想要说很多,比如生气、难过、失落等等,可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种极端的平静,平静到让她自己都觉得诧异,但这些都在看清面前的一切时让她感到悲痛。她的信纸是秦望舒给的,因为教堂总是有着别处买不到的新奇玩意,纵然是再平常不过的纸,也能做上精美的花纹成为别具一格的礼物。
而钢笔,金属的材质格外实称,笔杆上雕刻满了盛放的玫瑰,一朵接一朵,平日里像是花开满园,现在只觉得花开成灾是荒凉,当然,这也是秦望舒送的。还有墨水,好几种颜色,市面上至今未见的,都在她抽屉中安安静静放着。她生活中的一切都被细心照顾着,像是氧气,注入在空气中无法分割,平日只觉得是寻常,骤然失去才察觉到存在的意义。
她小心地盖上了笔帽,横在桌前,趴了上去。枕在脑袋下的手臂隔绝了声音,于是她微微张开了嘴,努力地呼吸着,伤感在这一刻如湿漉漉的潮水卷席而来,带着一股子被抛弃后的凄凉,让她简单又娇气的心脏承受不住,只能揪着胸前的衣领汲取力量。
她在这一刻,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秦望舒是真的走了。
人在难过时,反而是掉不出泪。有人在,她爱美也做不出干打雷的事,只能缩成一团。时光之里山南水北,她们之间人来人往,人与人之间本就是互相辜负。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哽咽了一下,拭去眼角丁点儿的水汽,刚直起身就看见递到面前的一块手帕。她顿了一下,才发现桌前出现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她抿了下嘴角,高傲道:“谢谢,但我不需要。”
不同于许多文豪作家长褂的打扮,衬衫和背带裤是一种西式的时髦和利索,白净的面容昭示着来人不错的家境。他戴着金边眼镜,斯文到多了一些矜贵,让他本不出彩的五官多了几分难言的魅力,平心而论是恰到好处的耐看与舒服。
他笑了笑,配着金边眼镜,自有气华。“我感觉你在难过。”
“你感觉错了。”她飞快地否认,仍是没有去接面前的帕子。
他就这样举着,同样年轻的面容约莫比她长不了几岁,可却分外包容。或许是良好的家教,也可能是自身的绅士,他没有怪她任何无礼,只是递在面前的手一直未收回去,在偶尔目光相撞时,面上笑容鼓励又温柔。
她不是不识好歹的人,窝里横也只是窝里,而面前的这个是外人。几分钟后,她率先打破僵局,拿过帕子捏在手中没有用。她对镜子哭过千百次,熟练到可以精细地控制每一滴泪滑落的速度和方向,所以哭不哭全看她愿意。
这项技能虽然没什么用,但让曾经的秦望舒大为震撼,罕见的对她竖起大拇指夸赞,并且起了教她数学的心思。可惜她没什么天赋,同样也不觉得一堆数字会有魅力,所以在一段时间的苦学后,双方都决定放过彼此。但那段经历也并非全然无用,至少她数学超过了绝大多数人,完全达到了可以炫耀的水平。
所以,她们之间的相处又多了一种可能。
“我是前几天新来的同事,叫秦城,就坐在你面前。”他在她接过帕子后,就收回了手。他处事待人似乎自有一套,对面在她这里吃的钉子总能轻易化解,甚至开始掌握节奏。“之前就听主任夸赞过张小姐,今日一见果然不虚传。”
他突然变出一支玫瑰,绿色的茎秆上被剃干净了所有的尖刺,配着几片尚还不深的绿叶,含苞待放的模样娇艳欲滴。他见她的目光落在花上,微微一笑,动作轻柔地放在了桌前,与刻着玫瑰的钢笔并列。
“开心和难受并不冲突,我时常消极又觉得生活很美好。如果有不高兴的事,那就酌情处理,适当过滤,然后看看窗外。梧桐树枝繁叶茂,人间骄阳正好,风过林梢,你和万物一样可爱。”
张雪睁大了眼,眼前只是耐看的脸突然变得生动鲜活。她在他的身上找到了一种熟悉感,是的,熟悉。她见过秦望舒戴眼镜,一样的金边款式,清苦的面容其实很好看,在这层矜贵下那些不完美的瑕疵似乎都翻身一变成了优点,像是庙里的神佛,高坐云端,冷漠又不可亵渎。
她心莫名跳快了两拍,生出丝丝期待道:“哪个秦?”
“宜禾,秦关何处的秦。”宜禾,风调雨顺,国富民强的秦。
她捏着帕子的手指动了动,又道:“你知道数学吗?”
“知道。数学是一个很浪漫的学科,每一个公式都只有一个答案,也是唯一的答案,固执又忠诚,没有比这更浪漫的了。”数学是一种很浪漫的学科,只要不是零,不管小数点后多少位,它都存在可能。
她眼里猝然升起了一点火苗,很小,只待风来便能燎原。“你信教吗?”
“你是说基督教吗?我每个礼拜会去做祷告,信仰与梦应当前行,同礼教一样,教人休恋逝水,早悟兰因。”神父用《圣经》教会我梦与信仰,生与死,也教会我休恋逝水,早悟兰因。
火势疯长,眨眼间便卷席了半天,她心里涌起小小的欢喜和雀跃,却又怕如同水中月,碰了便碎了。于是她克制道:“你觉得人心应该是什么?”
“种满鲜花,不然会长满杂草。”人的内心不种满鲜花就会长满杂草。
她眨了眨眼,放缓了呼吸。“那你是什么?”
“繁华盛景。”石头。
她应了一声,突来的意外浇灭了过剩的幻想。理智回笼那一刻,面容上的鲜活褪去,只余过分端正的木讷。她低头暗嘲自己,可那晚的记忆却又争先恐后挤入脑中。
“你会做文章、会抽烟吗?”
秦城的目光闪了闪,看着神色突然黯淡的张雪,不知自己回答哪里不对,但仍是道:“做,但做得不好,也不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