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望舒走的那天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春光明媚,她走得很安静,张雪早在之前就隐隐有了预感。
从秦家村回去后,她从教堂搬了出来,搬进了张雪隔壁,一堵墙挡不住动静,她们就这样成为了邻居。隔壁是一栋小洋房,算不上顶豪华,但上下三层外带一个小花园,是张雪垂涎已久却苦于没钱的存在。
张雪还记得秦望舒搬进去的那天,在门口与她擦肩而过。对方笑着打了一个招呼,像是所有和善的邻居那样,只不过那人是秦望舒,狗嘴里注定吐不出象牙。
她先是观摩了一下自己逼仄的小平房,毫不客气的带着拖油瓶妹妹蹭了一顿饭,指点江山说难吃!紧接着在要离开时,就在她的大门前表示所住的房子太破旧,配不上张雪公主的身份,如果她没钱,可以友情提供借贷。
张雪听得当时火冒三丈,也顾不得孩子的存在,直接抓了最近的扫帚把她打出了门,关上门眼不见后仍是觉得郁气难吐,于是窗户一开,大喊道:“秦望舒,你是不是有病?”
说来也是巧合,秦望舒的房间正对着她的房间,那层不算高的围墙在来之前就被秦望舒花钱找人拆了,换上了精美的铁艺,看得她直眼红,所以她羡慕得大骂败家子。这样的墙,拦不住任何一个有心的小偷,同样也在某些时刻便宜了她。
她声音刚落下,吱呀的开窗声从对面传来,在夜晚,七彩琉璃色的玻璃仍旧美丽,尤其是在月光下像是镀了一层霜,平日的艳丽都变成了低调的奢华,她馋得又忍不住要啃手指。
于是她气消了,眼巴巴地看着相隔没几米的那张脸,道:“你屋子里还有多余的房间吗?”
她见对方没说话,原本的心虚不知就怎么理直气壮起来,于是矜娇道:“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和我一起住。”
她刚说完,就听见一声清晰的嗤笑,尤其是对方那似笑非笑的模样,让她怒火瞬间烧光了理智。她气冲冲关上窗户,本就不算结实的玻璃被这么一撞,瞬间裂开。
她吓得叫了一声,急忙跳开,却又不知踩到了什么,脚底一滑,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尾骨与地板相碰,她其实不重,但直冲天灵盖的钝痛让她眼泪花子乱飚,带着哭腔喊道:“望舒,我摔着了!”
对面那人似乎有些无语,沉默了几秒才道:“你想要住我房子,也不用这样。”
这话一出,本还忍得住的张雪,突然间就升起一股委屈,于是也顾不得爬起身,干脆整个人往地上一躺,呜呜地哭出来。她最是爱美的,哭是她常用手段之一,如何哭得美是她最早学会的技能之一,那必然是压制音量,控制面部表情,而眼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掉,最好是眼皮子再加一层薄红,这样格外惹人怜爱。
这次不同,她哭得极大声,含糊不清的声音还在骂骂咧咧道:“秦望舒,我要和你绝交,绝交,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她哭了一会儿,只觉得头晕目眩,视线里一片朦胧。哭其实是一件很耗费体力的事情,尤其是她这样为了保持身材晚上不吃饭的人,在全身心投入后,手脚酸软的她又觉得几分庆幸——还好是躺着的。
可下一秒,她又想起身上穿的睡裙正是前几日花秦望舒工资买得心头好,繁复的蕾丝和精致的做工无一不俘虏了她的芳心,瞬间荣登暂时的第一。于是,头也不晕了,眼也不花了,屁股也不疼了,她张雪可以摔着磕着碰着,但她的宝贝睡裙不可以!
她抹了抹眼泪,姿势滑稽的爬了起来,就发现面前有影子。阵阵发黑的视线让她看不清来人,但熟悉的身形让她恨得牙痒痒,好在迟缓的大脑并没有让她第一时间挑衅,而是呆了半晌才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跳窗。”影子坐在椅子上,撑着脑袋看着她。
她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她的书桌挨着窗户,因为爱美和钱包受限,所以并未加防护,而现在随风摇晃的窗户上只有零星几块还未碎得彻底的玻璃,以秦望舒的身手要翻进来确实不是什么难事。
她晕乎乎地想着,然后点了点头。夜晚的凉风吹进屋子,扑在她身上,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顿时脑子清醒了不少。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她哭了许久,然后秦望舒坐在这里看着她哭——
“你什么时候来的?”她又重复了一遍。
影子似乎觉得避不开了,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你哭得打嗝,鼻子里吹出一个鼻涕泡,这些我都看见了。”
那根好不容易续上、名为理智的那根弦,在此刻又被秦望舒以绝佳的情商硬生生扯断。张雪双眼通红,平日里悉心呵护的头发也像是乱蓬蓬的稻草披散在周身,浪漫公主般的白睡裙在夜晚也有了不一样的解读。
她带着极大的怒气,足以把盛夏的野草烧得断子绝孙,却在刚开口时——打了一个嗝儿。
“嗝——”气氛突然陷入了沉默,秦望舒的表情有些微妙,她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羞愤还是什么,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见人,可这像是一个开始,接二连三的嗝响得停不下来。
她嘴一撇,含情得双眼又酝酿了一腔泪水,眼见要掉下来,她手疾眼快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有人在的时候,哭一定要凄美且优雅,任何生理反应如果克制不住那就想办法按住,总之打嗝在她张雪的人生中是绝不可能存在。
上升的气被堵住了口,短暂的僵持住,打嗝声竟然真被她这么止住了。张雪有些得意,她或许脑子不好使,但论美,她绝对甩秦望舒十条街!可她还没得意几秒,气流似乎找到了另外的出口,顺着上颚两个凹陷的且被封住的孔,以极其不科学的方式穿过,转化成一种十分接近猪猡的叫声,且——冒出了一个鼻涕泡。
她在月光下,穿着重金来买——据说是西洋贵族才能拥有的公主睡裙,死死的捂着嘴巴,如花般娇艳的面孔上是几乎要瞪到一块的眼珠子,秀美的鼻尖冒出了一个饱满的鼻涕泡,泡泡很薄,白霜似的月光让它看上去无端华贵了一些,可它到底只是个鼻涕泡,于是——啪的一声,小小的炸开。
有的人活着,但已经死了。
如果不是怕弄脏睡裙,如果不是怕疼,如果不是她踩的地方不对,她只想两眼一翻直接倒下去,装作一切都无事发生。但面前的这个女人,这个叫秦望舒的女人,从头到尾看见并记住了所有,如果不是她手无缚鸡之力,她现在就可以对天发誓,她绝对会杀人灭口。
不知道她曾在哪本不靠谱的书上看到过一句话——梦想有多美,现实就有多残酷。她身处在这个鲜血淋漓的现实里,而名为现实的女人在经过短暂的沉默后,突然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