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搅浑了这塘水,又把本可以独善其身的夏波拽入其中。她见对方迟迟不回话,猜到了他的不悦,于是面上的笑意盛了几分,主动道:“金小姐在我们到达秦家村的当晚就出事了——”
她拉长了音调,满意地欣赏着金城的变脸,卡在对方不耐前又出声道:“夏军官为顾全大局没有及时援救,等到我们之后去寻找时,金小姐已经不见了。”
“我很惋惜,一位进步女青年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夏军官自有他的考量,”她笑出了一排整齐的牙齿,小小的,像是米粒,靠在嘴角边的一颗牙有些尖,像是犬牙。换做平时定是可爱的,但现在,只会让人联想到《圣经》里的魔鬼。“毕竟整支队伍还有其他四条人命,而您的女儿,已经死了呀!”
她刚说完,就率先忍不住扑哧笑出声,笑声越来越大,毫无遮掩,在小小的柴房里隐隐透出回声,最后竟是弯起了腰。她的举动已经不是不给金城面子,而是直接把他脸往地下踩,甚至不忘摩擦几下蹭干净鞋底。
秦苏吓得缩成一团,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只尽力减小自己的存在。她害怕地捂着耳朵,可那笑声像是钉子,直往耳朵里面钻,她莫名冒出一个念头——
秦望舒疯了。
她来不及细想其中的缘由,满心只有惊鸿一瞥的人影和闪烁着冷光的枪。
金城的脸色在笑声中越来越黑,到最后已经彻底绷不住面皮。他捏着枪柄的手指青白,若是气力足够,怕是能听到金属扭曲的咯吱声,但什么都没有。
他忍了又忍,拿手的枪都举了起来,对着秦望舒的脑袋。她终于止住了笑声,通红的面色像是胡乱抹了一整瓶胭脂,毫无美感可言,可浓墨般的眉和漆点的眼睛却被突显,熠熠生辉。
她弯着腰,冰冷的枪杆顶在了她脑袋上。她没动,就以这个姿势睁大了眼,额头的皮面跟着一抬,没有褶子,干干净净的。
“你敢开枪吗?”她这次连客套的敬称都省了,嘴角的笑容肆无忌惮。
她上前了一步,金城不得不跟着退了一步。明明他才是拿枪的人,但两人的身份像是被调换,她步步逼近,算准了他心有顾忌不敢动真格,所以越发放肆。
秦苏没忍住睁开一丝缝,就看见秦望舒脑袋顶着枪在走,她立马又闭上,只是肯定了之前的念头——秦望舒疯了。
“你不敢,不过是一个金家。”她直起身,轻笑道。笑容与寻常没什么不同,哪怕是刚才的“发疯”,也仍是完美的挑不出错,可配上语气却嘲讽至极。“一个小小的金家,叫你两声会长还真把自己当个人了,说到底你就是教堂和叶大帅夹缝中讨生存的一条狗。”
金城胸膛剧烈起伏,他已经久居高位,见惯了谄媚的脸,也听惯了奉承的话,突然一下撕去遮羞的布,他整个人只觉得赤条条地暴露在众人眼下,躁得恨不得立马让秦望舒永远闭嘴。
可他不敢。
教堂这个庞然大物,是一座大山,压在叶大帅脑袋上,更是压得他不得动弹,只有无力喘气的份上。
他一生都在谨小慎微,说得好听是谋定后动,难听就是没血性、软骨头,现在也不例外。他纵是再气,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仍没断,安安稳稳地在那儿,并且随着秦望舒的话,越发牢固。
权衡利弊是这样的,面上的风光都是暗里吞下的血和牙换来的。他若不在意,尚可自欺欺人下去,若是计较了,那便是鲜血淋漓。
她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在这一刻没有母亲的叮嘱,也不存在那些自我束缚的规矩,她只觉得轻松和快意。若是可以,她只想说一句:快活了。
“金伊瑾的死和我没有一点关系。”她敛起了多余的神色,突然正声道:“秦家村闹鬼,谁都知道。也可能是金小姐染了什么晦气,被地底下伸出的手捉了去,不只是她,张记者也失踪了,不信你可以问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铜牛还在奏乐,她看了眼窗外,视线在夏波身上停顿了一下。她目力其实很好,昨晚那话是骗他的,她分明看见了秦苏磨磨蹭蹭不愿捂耳朵,所以她等了一会儿。
就像现在,她看见了夏波沉着的脸,幽邃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把不悦摆在了明面上。他不怕被揭穿,在金城眼里他们合该是这副模样——互相捅刀子,唯一可惜的就是两个都活着。
金城没法交差。
“听到了这笛声吗?铜牛奏乐,又一个人死了。”她看着金城有些皱巴巴的衣服,想到了什么道:“可能是蔡明吧,从昨天就没见到他,毕竟他连金小姐都不愿意去找,死了也是活该,正好省事。”
她的话给了金城提示,金城眼睛一亮,叫道:“绑起来,去看铜牛!”
他皮囊生得不错,纵使现在上了年纪也发福,仍是可以看出那标致的五官。标致这个说法放在男人身上或许有些奇怪,但她见过金城年轻时的照片,男生女相,过于文秀了,而他的妻子,也就是那时的金家大小姐恰恰就喜欢这款。
女人骨子里就刻入了对强者的崇拜,男性的阳刚会让她们心驰神往,但同样也会引起她们的害怕,这是弱者对强者的本能,而金城就刚刚好。
清瘦、文秀,明明是个小混混,却因为爹妈给了一副好皮囊,端着一股读书人才有的气度,由此可见世间的不公与偏心。
她看着金城的手下拿着绳子逼近,她甩开,冷声道:“我自己会走。”
人是有底线的,她在金城底线上反复折腾,终于触底反弹。他面露讥讽,纵是圆润也仍不掩秀气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狠辣,像是报复道:“这可由不得秦作家,绑上!”
这次她没能挣脱,双手被紧紧绑在身后,或许是为了讨好金城,绳子绑得花里胡哨,但有一点,看着就很解气。
果然,金城的面色舒展了些,连带着看向秦望舒的神色也缓和不少。他满意地笑了笑,走到秦望舒面前,伸出手掏出口袋里的女士手枪,精致的花纹和漂亮的款式让他眼睛一亮,很快又压下去。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先帮秦作家保管。”小人得志后的炫耀很肤浅,却让人格外扬眉吐气。
秦望舒被推着跟上,她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站稳后,满脸厉色地盯了几秒动手的人,像是要把他记住。随后,笑了下,她之前的发疯深入人心,现在的变脸也不过是一句阴晴不定。
她路过秦老爷子,对方嘴里被一块看不出颜色的布堵得严严实实,身上衣服也没穿好,一看便是从床上刚起来。有了对比,她再看身上的绳子也没那么碍眼了,甚至生出了几分金城果然是好狗的想法。
夏波跟在她身旁,像是看守。她余光瞥了过去,对方一脸正色,可谓是人模狗样。
金城到底是忌讳两人,本来走在最前头,看他们在一块后又强硬地插在中间。他满是感慨地欣赏着秦望舒狼狈,不由得意道:“秦作家叫什么?我是粗人一个,不识得洋文,和主教相比,秦作家确实没有让人记住的资本。”
秦望舒扯了下嘴皮子,没理他。金城不见怪,他又问夏波:“夏军官怎么称呼秦作家的?”
夏波一时语塞,随后又想起自己特意翻查的洋文,道:“塞勒涅。”
秦望舒没忍住嘴角一抽,因为别着头,金城注意力也不在她身上,并未发现。
他的发音很不标准,甚至可以用古怪形容,但对应文字,却又是这三个没错。金城在口中念了几遍,这不符合华国的语言习惯,像是几个偏僻字被强硬凑到一块,怎么说怎么别扭。
“不如主教的亚瑟好听好记。”金城不声不响地拍了一个马屁,可主教远在城里,根本无人捧场。
秦望舒轻咳了一声,借以掩饰差点绷不住的笑意。她知道主教的名字,根本不是亚瑟,这个名字广为流传是因为不列颠名为亚瑟的国王,因为一生过于传奇,所以在这一刻可想而知的敷衍。
不过如此,她想。
但她对外的笔名的确是塞勒涅——selene·qin。这个名字是古希腊神话中月神的名字,这是神父在知道她名字后取的,后来她查询过,是光的意思。
月光曾在她被父亲取名为望舒时的那一刻,落在身上,照亮了她。又在后来,被神父长长久久的送给了她。月亮不属于任何人,但她可以是月光,甚至是月亮。
她转过头,与夏波对视了一眼,眼里的跃跃欲试溢于言表,之前的一切都有了解释。
她要拆铜牛,正大光明的,而金城就是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