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雪没死?”尽管夏波的声音压到了很低,话语间巨大的气流起伏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秦苏说话的时候,你也在。”秦望舒看了眼他死死抓着窗户框的手,打消了之前一闪而过的念头。“‘我看见了一个影子到这里来,不是山神,是人。他抱着姐从屋子里出来,先是去了槐树下,过了一会儿后就往村子深处方向走了,他走时还有个影子,太远了我看不清。’”
她把之前秦苏说的话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一遍,看着夏波笑道:“你见过山神,它见我时是怎么样的?”
排除兽类对孩子庇护的天性,不论是嘶吼还是扑咬,无一处像人。夏波显然也想到了这点,他沉默不语,眼中的暗色不知是逆光还是怎么,过了一会儿,他也笑道:“伟大的目标从不缺牺牲者,维新变法也从不缺流血者。这些开拓者的创举我们将牢记在心,若有一天我荣幸成为其中一员,我亦是义不容辞。”
话才说完,他笑意骤然一收,冷漠的表情看起来很是唬人。“你骗我。”
他口中的话,是秦望舒放弃张雪时的满嘴大义,同样一字不落的背了下来。用在此时,满是嘲讽。秦望舒盯了他一会儿,噗嗤一笑,她捂着嘴,带点儿矜持,像是那些矫揉造作的大小姐:“你怎么会相信女人的嘴?”
“尤其还是我的嘴。”她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像是戏谑道:“我这个人,夏军官应该猜得十有八九。但凡任何一点有利用价值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什么,都是我的筹码,既然是筹码,当然是要东西来换的,怎么会白给?”
“张雪可能没死,只是可能。”她笑意一敛,满脸的鲜活消失殆尽,像是教堂里最古板严肃的修女。“同样一句话,同一个地点和时间,我们都得到了这个消息,为什么我知道你却不知道?就算是我从中作梗,那又怎么样?夏军官身居高位,脑子这种东西可不是安在头上做摆设的。”
她又勾起嘴角,变脸像是翻书,着实海底针。她伸出手,仔细地理了理夏波的衣领,又顺着长褂下的肌肉一一抚平其中褶皱,直到窗户框限制。
她的手按在他的腰腹上,两人的身高差一直存在。若是隔了一人的安群距离下,她只需微微仰起头,就像平时上坡那样。而现在,如果他不刻意相让,她脖子几乎要折成了一个直角,才能看得清全部。
“说到底,还是夏军官不太行。”她手缩了回去,手指勾在那里的触感还留给了他,这不是挑逗,这是示威。她顺着他颈脖的动脉一直到跳动的心脏,路过其他脏器,一直到胃,每一处中枪都是致死的点。
从旁人角度来看,他们的对话和动作更像是一种调情,女人的主动,男人的克制,皆是鱼水的交欢。他握住了那只想要缩回去的手,有些冷,尤其是指腹,像是死人。而她的手,似乎也鲜少热过。
“我记得我的任务。”他抓着手,贴在了嘴边。过分亲昵的动作下,恰好被他的手指隔了一层,但吐息间温热的气流仍喷洒在她手上,激起一阵疙瘩。“我要把你留在这儿,还要找回铜牛,张雪是什么,和我有关系吗?”
他盯着秦望舒的脸,不愿放过丝毫变动,出乎意料的,对方弯了弯眼睛。“恭喜夏军官还记得自己的目的,脑子是个好东西,多用用,我们的合作才会更牢固。”
他猛的抓紧了她的手,相比他的用力,她姿态放松得像是没有任何防备。好一会儿,他才道:“那个人是张雪吗?”
“不知道。”她回答得很快,几乎是无缝衔接。她睁大了眼,尖尖的眼眦露了出来,里面是嫩红的肉。她眼里印着屋外的蓝天和白云,甚至还有骄阳的金辉,清透的不输任何一个孩童。
“开门的是秦凯,把山神带出柴房的也是秦凯。”她转了一下眼珠,十分灵动,但因为夏波身板在面前挡得严严实实,她什么也看不见。“槐树下有什么,我们都不知道。另一个人影可能是山神,也可能是张雪,前者是现实,后者老张家祖坟冒青烟,张雪可能活着,也只是可能。”
“秦凯对张雪有想法。”他记得那一个巴掌,尽管对张雪无感,却也不得不承认恃美行凶,确实是她最大且无可挑剔的资本。
“不够。”她沉默了一两秒,像是在思考,答案却给得斩钉截铁。“秦凯不是这样的人,山神就是最好的例子。如果他成功侵犯了张雪,或许还有点可能——”
“但我给了秦凯勇气和机会。”她顿了顿,神色正常,却捏了捏眉心。“那次套话,我默许了秦凯对张雪动手动脚,如果是这样,那张雪肯定死了,毕竟她一直都认为凤凰就应该找凤凰。”
夏波挑起了眉头,似乎在考虑其中的可能性,最后不确定道:“秦凯会侵犯张雪?”
“很可能,至少比老张家祖坟冒青烟要来得容易。”她又不适宜的开了一个无人会捧场的笑话,神色淡漠,除了两人争执时就鲜少变过。
夏波暗了暗神色,突然问道:“秦作家也是女人,不会感同身受吗?”
她愣了一下,罕见的没有第一时间就顶回去。但也很快就开口道:“你指什么?被侵犯,还是女人可怜的命运?”
她抿了抿嘴,本就向下的嘴角又深了些。“我为什么要感同身受?如果被侵犯,那是她也不是我,我最多站着说话不腰疼地安慰她几句,说一些虚假的客套话,换作我,她也是一样的。”
“这次行动,本就不应该有她。四个人,你和我是两方势力带着任务,金伊瑾代表金家,蔡明算是个监视,她算什么?没有阵营,没有立场,也没有势力,如果教堂和叶大帅愿意,甚至是金家,报社明天就可以关门。她不该来,我提醒过她,她没听。”
夏波转过头,她直勾勾地迎上去,没有诚意地笑了一下,一字一句道:“这叫活该。”
“秦望舒,你能有点人性吗?”他一点也不意外这句话,他或许对她了解的并不多,但就利益而言,十有八九。“做个人吧,山神都比你善良。”
秦望舒冷笑一声,反问道:“夏军官没听过一句话?‘不知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夏波别过头笑了一下,随即又道:“张雪救过你,你忘了吗?”
“承认了?”她的手还被他抓着,她没挣脱,手腕一转顺势揪上了他的衣领,狠狠一扯。“我的资料,教堂清清楚楚,你也应该清清楚楚,都在这儿装什么呢?我没忘,你就记得了?”
事发突然,夏波没有一点防备,只听见“咚——”的一声,脑袋重重撞在木头上。灰尘纷纷扬扬,落进了她的眼睛,她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仔细端详着,没眨动。
随后,又松了手,缩回来时轻轻拍了拍,像是碰上了什么脏东西。“张雪在这里,是我故意的。你知道,但你也没阻止,从出发起,只要你说任何一句拒绝的话,她根本没有机会到秦家村,可你没有。我的故意,你的默许,促成了这件事,少了哪一方都不行,所以你又在这儿装什么好人呢?”
她退开一步,窗户上的木板把他们都分割成几块,像是被撕碎又拼起的照片。她身姿挺拔,腰背挺直得不像是常年姿态谦卑的信徒,她就在这儿笑得无可挑剔,真情实意又假的令人作呕,她眨了眨眼,带了点娇俏道:“合作愉快,夏军官。”
她看见夏波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脸上的笑意未变,也跟着一同转身。她其实不喜欢看人背影,不管是什么背影,除非必要,她永远都是先走的那一个。
“秦望舒。”他去而复返,声音从窗外传来。她撇了下头,余光没有看清,紧接着一股风声袭来,她下意识躲开。一件风衣摔在地上,孤零零的,她等了一会儿没再听见声音,一转头发现他人早已不见。
她看了一会儿窗外,春色正好,阳光明媚,才捡起风衣拍干净上面的灰尘,穿回身上。她冻了又一会儿,从极力克制到现在麻木,反倒是穿上衣服后又开始不习惯。
她走回了窗前,伸出手,阳光落在白皙没有血色的手掌上,传来淡淡的暖意,激起了身体里涌动的寒意。她转了个身,靠在木板上听到了细微的响声,有点沉闷,像是被包裹住。她去掏口袋,发现一只打火机。
是夏波的。
她盯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下。像是面无表情的脸被强行勾画上弧度,她看见缩在角落里的秦苏,小小的一团,身上穿得有些厚的春衫,浆洗得发白,不太合身。她目光闪了闪,抱了一堆柴走过去,又扯了些干草裹着。
昨日的火坑还留着,她不太会生火,但有打火机在哪怕硬烧也行,但她运气不错。火舌舔过干草,一下子就着了起来,顺着干燥的木柴,坚定缓慢的移了上去。
热量一下就驱散了周遭的寒冷,她什么都没说,坐在了秦苏身边,又与她隔了些距离。“有什么想问的?”
夏波是个小心眼的男人,她知道并且了解。除了最开始的顾忌让他压低了嗓音,之后的争吵根本没有一点收敛,只要秦苏不是聋子,就能听得一清二楚。如果秦苏是个乖孩子,她完全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可秦苏不是。
她别过头,看着对方在火光中明暗交织的脸,琢磨了下,决定还是自己主动些道:“张雪可能没死,但活着的可能性很小。”
她顿了顿,见秦苏没说话又继续道:“带走她的应该是秦凯,可张雪看不上他,所以她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
秦苏把脸埋在胳膊下,仍是未吭声。这种孩子气的举动,惹得她无声地笑了下,她没有强求,只是问道:“这件事你本不应该掺和进来的,但某个人做事没脑子,我不得不善后。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也不会去要求你做什么,但有一点,你要和秦凯保持距离。”
她勾起嘴,往火堆里添了根柴,明明烧得正旺的火被这么一压,瞬间就低了下来。她捏着转了一圈,火被压得四处逃窜,她觉得烫了才收回手道:“结束后,我带你离开秦家村。”
秦苏猛地抬起头,她看着秦望舒,嘴唇颤了颤,又缩回原样,狠狠一咬。“我不去,离开秦家村哪天我死了,都没个人收尸。”
秦望舒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说,随即又想到张雪的事。她觉得好笑,于是道:“你守得住秘密,和秦凯过日子也不是难事,是我多嘴了。但张雪我是要带走的,如果她还活着,之后的事与我无关。”
火的适应力很强,不过几句话间,它就成功地压上了那块新柴。新窜的火又高又亮,耀武扬威地抖动着,像挑衅。她看了一会儿,眨着眼又想到了什么,到底还是忍不住道:“我们快离开了,秦家村不安全,但选择权在你手上。”
夏波和秦望舒的对话,秦苏听得一清二楚。她现在愣神,被火烘得干燥的空气惹得眼睛也干涩涩的,她眨了下眼,秦望舒的话在她脑子里打转,尽管她并不是那么聪明,但也知道对方说的话没骗她。
秦家村不安全,秦老爷子对她的态度摆在面前,现在是因为秦望舒他们还在,勾引蔡明一事的风言风语暂时被压下,如果他们走了。她抓紧了自己纤细的手腕,凸起的骨节卡在没有肉的掌心里钝钝的痛,村子里的闲话从来不需要真假,她没有长辈那秦老爷子就是她的长辈,她会被做主随意嫁给一个人,运气好些可能是个能干的,运气差了当她爹的岁数也不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