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月亮(上)(2 / 2)

铜牛挽歌 是月汝呀 12161 字 2023-05-24

尤其是她模样长得好,村子里见她是孤女,有龌蹉念头的人不少,但都碍于秦凯在没敢行动,可她也不敢保证,在明目张胆和秦望舒他们接触过后,在她知道了秦凯的一切后,她还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一样相处,抑或者秦凯还会给她这样的机会吗?

她头一次觉得下咽的口水都是苦的,像是胆汁,可她也没尝过胆汁,只是听说很苦很苦。她摊开手掌,手里的掌纹很浅,她手心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生得白,就像是她整个人一样。她和秦家村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纤细的模样做不了农活,细皮嫩肉的经不起日晒,她像是城里人娇养的大小姐,可她偏生又是个村姑命。

秦家村养育了她,却也只是给了个住的地方,她是被张寡妇一口口扯大的,张寡妇去世后又是受秦凯抚照。若真要计较养育这个词,张寡妇首当其冲,年幼时的秦老爷子也算一个,秦凯也在其中,再多的却是没有了。

张寡妇在秦家村是外人,连带着被她养大的她,也一样是外人。

“我跟你走。”她下定了决心,捏紧拳头,掌心被指甲掐得死死的。“你打算怎么安排我?”

哪条路对她而言都是一样的,她从一开始就没得选,尤其是在知道山神的真相后。她也想过,她为什么没怀疑?明明秦凯与她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不是?她应该大声地否认这些,可她只是睁着眼什么都没反驳,或许在心底里,她也在窃喜有机会离开这个并不欢迎她的地方,这种喜悦压过了秦凯对她的恩情,像是浪潮盖过水花,没有一点声息和挣扎。

“我不会管你,教堂有专门收养孩子的机构,你在那里可以得到知识。”她看见秦苏松了一口气,不和自己在一起让她感到安心。“如果你肯争气,你的未来在你自己手里,如果不争气,最不济也是当个信徒被教堂管吃管穿,不愁没人给你收尸。”

秦苏听了又垂下眼,眼睫颤动了一会儿,问道:“那秦凯叔呢?”

“和你有关系吗?”秦望舒不意外,秦苏在她看来什么都好,当然这是因为她对孩子过分包容的原因,就一点她没法忍受,心软的看不清现实,简直像是圣母玛利亚再世。“你要觉得良心不安,那就努力赚钱,做不到赡养给钱也行。”

“给钱就行吗?”

“对,有钱就等于有了一切。”她搓了搓手指,成年人的世界没有用钱解决不了的事,如果不行,那就加钱。在她印象中,所有谈不拢的合作,无非都是筹码不够。

秦苏没听过《圣经》的故事,也不知道引诱人的叫做魔鬼,她只是看着秦望舒嘴边的笑容,很淡却充满了诱惑,让她移不开眼。等她回过神时,才意识到自己盯着对方看了很久。

尽管她是村姑,却也知道这是一种很失礼的举动。她急忙移开眼,却又忍不住悄悄转回来,恰巧撞进对方略带笑意的眼里。她的眼睛是很纯粹的黑色,这点她和秦望舒很像,若不是两人完全不同的境遇,甚至会以为她们之间有某种血缘关系。但她在火光下,依旧是纯正的黑色,跳动的火印在里面格外亮。

而秦望舒则呈现出一种淡很多的棕蜜色,像是许久的伪装终于被撕开。她想到了甜甜的蜂蜜,沉淀凝固后也是这样的颜色,不动声色,却无处不在散发着诱惑的气息,她年幼时忍不住背着张寡妇偷偷尝了一点。她不知怎么又想起了那个伊甸园的故事,顿时心里门儿清。

犯错是不需要诱惑的,因为从一开始,他们就有这个念头。

她想离开秦家村,不管怎么说服自己,她都想。她对这里没有留念,不管是死去的张寡妇还是秦凯,他们的存在都不可能动摇她丝毫念头,她不知道这个想法是什么时候冒出的,但张雪一句句村姑彻底催化了这颗无意中种下的种子。她对蔡明的勾引,也并非口中那般纯粹,她最开始便选择了秦望舒,便是想着女人总是心软些的,所谓帮忙也不过是托词,秦望舒用张雪牵制她,增加筹码,她何尝又不是?

两条平行的线一旦有了牵扯,那便是羁绊。不管秦望舒最初的打算是什么,从张雪住进秦苏家那一刻起,从她问秦苏话起,今天的结局就早已注定。秦苏是猎物,也是猎人,这一步,说不清到底是谁棋高一筹,但至少她得到了自己该享有的胜利果实。

“我会努力赚钱。”她睁着眼,线条尖锐和秦望舒如出一辙的眼睛瞬间不同。橘红色的火光晃在她的脸上,像是打了一层胭脂,粉扑扑的,明明还稚嫩的可以,却也能从其中窥见几分日后的光彩。

秦望舒眼里的笑意深了些,她伸出手按在了秦苏的脑袋上,摸了摸。掌中的脑袋与教堂那些流浪猫并无不同,鲜活的、吃里扒外的,所有的乖顺都是建立在利益之上。

她忽然就明白了神父看她时眼里的色彩,那是透过她在看自己时的欣赏,也是对自己作品的赞许。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变成了神父,而秦苏成了她。

她闭上眼睛,回想着记忆中的语调,赞叹道:“孩子,你做得很好。”

在最开始的时候,秦望舒是感恩的,她感恩张雪那根糖葫芦,让她成功地坚持到教堂的人收养她。她想过带回去给小畜生尝尝,它还没吃过糖,不知道什么叫做甜,张雪给她的糖葫芦尽管面上的红糖衣薄得可怜,可确实甜到人心坎里。

但在她推了张雪后,那一刻生出的歹念又明晃晃地告诉她,属于她的东西为什么要给其他人?

那时她的还没学过分享这个词的含义,她只知道糖葫芦太甜了,甜得寒风都没有那么刺骨,往日的苦似乎都模糊了。她想,小畜生其实没吃过苦的,它尽管没有吃过一顿好的,但它总是能喝到她的血。血不好喝,但温热,在冻死人的冬天里,算是口难得的热食。

她成功地说服了自己,心安理得地独享了完整的一根糖葫芦。这点糖和山楂难得地让她感受到了一种饱腹感,甚至让她舒服地打了一个嗝,久违的暖意串流在四肢,又顺着血液流淌到其他地方,她感觉有点困,想要立刻回到那个勉强算是家的安身地方睡上一小会儿。

在这种难得安宁的时候,她脑中没有想到小畜生,也没有想到老狗,更没有未知的明天。但她一晃而过了张雪瘦得跟猴子一样的模样,她慢慢停下了脚步。

她已经离开那里有一会儿了,转过身只能看见熙熙攘攘的人影。她担心了几秒钟,就彻底抛之脑后,张雪一个有爹有娘的人,轮不到她这种不知道还有几个明天可活的乞丐操心。但她应该难过的,纵然再怎么见多生死麻木后,张雪在她心里始终有一点与旁人的不同。

她对自己伸出了手,可秦望舒却没有一点伤心。她盖在了自己小小的胸脯上,里面的心脏强有力地跳动着,是生命的顽强,除了愉悦却没有其他任何一点情绪。此时的她不知道糖能让人分泌多巴胺,产生愉悦的情绪,只莫名以为自己就是这样的冷漠。

她其实也不是很懂什么叫做冷漠,只是用自己尚不健全的世界观去强行带入理解。她想,如果有一天她死了,她也不会难过,就像是母亲死在她面前时,她的平静。她忽然觉得这样似乎也不错,冷漠就意味着心不会痛,她不怕死,甚至掰着指头在数着自己接下来的日子,所以很自然地就接受了这个理由。

她是个冷漠的人,她告诉自己,在今天,在今后的所有日子里。或许她不是真的冷漠,但在先入关为主的理解里,以及之后数年的催眠里,或许还有自己不为人知的一些期待中,她完美的贯穿并且执行了“冷漠”这个词。

她曾在故事里看到过有一种妖怪,可以给画皮贴在自己身上。她时常觉得就是那妖怪,喜怒哀乐都被画在了一张皮上,她想笑时,皮便会笑,想哭时,皮便会落泪,所有的东西就像是数学,在设定好的程序里都会有对应的唯一的答案。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躺在硬木板床上,捂着自己的胸。

小小的心脏在缓慢跳动,一下又一下,强且有力,这是她活着的证明。她不知道那妖怪会不会有心脏,或许没有但可以画一个,但画着的东西始终隔着些什么,就像是她的喜怒哀乐,隔着什么?她不知道,也没有纠结,只觉得这样很好,心脏不会痛,她是健康的,健康就意味着能活很久,她有足够的时间去搞明白这些现在不懂的。

她在那日的发言后,毫不意外地成为了神父的学生。这是她预料、甚至安排的结果,人有小心机很正常,她的母亲在世时就教她,人要为自己打算。尽管那只是她母亲对孩子不负责的开脱,她也的确接受了并且落实了这个理念,甚至做得更出色。

又是一堂课后,她把不算薄的《圣经》收到包里。这个包是她向年长的修女要了一些碎布,左一块右一点地拼起来,花花绿绿的一点也不搭配,很丑,但配上她蹩脚的针脚,倒也合适。《圣经》其实不重,但她包里除去日常课堂上的中译版《圣经》,还有神父私下教学的原版《圣经》,漂亮潦草的洋文,和道士的鬼画符一样,又长又臭像是女人的裹脚布。

她同时抱不住两本书,也出于隐秘的私心下,她并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原版《圣经》的存在,包包的出现就成了必要。她扣上扣子,拎到自己的肩膀上,正要离开时突然被人叫住。

“望舒,你又要去神父那里吗?”这是坐在她旁边的一个女孩,年岁比她大一些,模样生得一般,来教堂的时日比她长,饭菜养得好,圆润的脸庞看上去也有几分孩子的可爱。

“对的。”她歪着脑袋,这件事神父并没有公布,却因为她日日被带在神父身边,逐渐传开。神父早有耳闻,但却默认了这个传言,一时间传言成了事实。

“神父每日都教你课堂上的东西吗?”女孩笑得有些勉强,她太过稚嫩,还不知道如何伪装。

“不是。”秦望舒来教堂有两个月了,不管教堂地修女如何照顾她们,但在有人的地方就会产生无形的阶级,和她做乞丐时一样。这是一种刻入本性的劣习,与教堂宣扬的真善美恰好相反。

如果她知趣,她此时就应该否认,做一条她们抓不住把柄的泥鳅。可她偏偏承认了,甚至解释道:“神父那里有一本西洋文写的《圣经》,我们学的是那本翻译过来的,神父每日课后会教我西洋文。”

秦望舒记得这个女孩,也看过她在年长修女看不见的地方怎么欺负人,自然也清楚说实话的后果。果然,她看见了女孩捏紧的拳头,牵强的笑意被密密麻麻地嫉妒代替,本就不好看的脸更是丑恶。

她笑了一下,看了一眼墙上的钟道:“要迟到了,我得先走了。”

这是一个提醒,女孩应该明白。果不其然,她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咚——”的一声,不算薄的书砸在脑袋上。国外的书籍和国内的书籍装订有些不同,它们都用了薄薄的木板,上面覆盖了一层纸,或是布也可能是皮的东西保护着,防止书面损坏以放得更久,当然打人也很疼。

或许是流浪的时候失了太多的血,她在吃饱穿暖后,也在脸上没长多少肉,仍是一副细细小小弱不禁风的模样,或许是出于对弱小的同情,年长的修女总是格外关爱她,这份不同让她成了很多人的眼中钉,却因为害怕被人发现,迟迟没有落实到行动。

今天是个机会,她想。

她感受着并不陌生的头晕目眩,在流浪时饿狠了,时常会在白日里看到星星,见什么都像是吃的,尤其是老狗。她瘫坐在地上,捂着头,肩膀上的包裹很快就被抢走,她挣扎着起身,抓住了碎布的一个角。

她母亲在世时没有教过她针线活,她只是远远地看过几回,在她理解里,针线就是把布连接在一起。她成功过,但很糟糕,并不密实的针脚在两人的拉扯下,很快崩开,包里的两本书哗哗掉在地上。

她摔在地上,因为眼前一片黑脸被凳子狠狠刮过,又重重撞到了眼睛,瞬间眼泪就出来了。与和老狗搏斗那次不同,这样的疼痛并不尖锐,却让她感觉害怕。

“还给我!”她的声音很大,惊动了来往的修女。

“你们在干嘛?”一个刻板严厉的声音响起,尽管看不见,但她飞快的对上了脑中的脸。

“书还给我。”她重复道。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透着隐隐的哭腔,其中的仓皇无助像是解释了一切。之后的一切都如她所料,女孩被狠狠惩罚,而摔坏的《圣经》也被视为亵渎,从一个修女备选又重新变回流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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