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来对他人情绪知触敏锐。
她眼中意味,他于她,已成为昔日事。
他倏然浑身失力。
京媣正寻她,她见到京媣,大概想起什么事,同京媣笑语相谈甚欢,两个人相携回身离去。
他远远望见,她手腕上已是另一串珠饰。
她多半是把他这个人都忘了。
不仅是忘了,她还有哪里变了。
温颐斐回忆,那天他没来啊。
那天他是才进门便悄然离去。
他很清楚她,她对情思种种不甚在意,见异思迁,还是将谁遗忘,不足为奇。
温系失势,是他铩羽的一年。
平时他忙着忙着,也就什么都顾不上。
却总是每隔一段时间,总有几个时辰,他思绪不受控制一般,极度迫切地想见她一面。
失神之下,他在她以前住过的屋里四处翻找。
祈愿一样期望,还能再找到什么她遗留在他这里的,她的东西。
真被他找着一件物什。
她没带走的。
他送她的其中一环红玉玉镯。
玉石挂红,全境难得一见。
最名贵的一只。
仪定情缘那只玉镯她喝丢了。
这只她还给他了。
日日黄昏,太阳一落山,他便提不起精神,写出来的奏疏转天自己瞧,都不好意思往上边递。
各路收过来的血证病者看诊手记,和他姐姐一样的病症,都没活过几年。一本本诊籍摞叠于案,了似一盘盘铅铜压心。
官邸沉肃,夜间禁军巡逻,浑浑噩噩一夜夜。
上朝受种种无端弹劾,上值奉承示好沈系。
散值疲乏,在她住过的屋里落座休憩。
他觉出自己好笑,她又不是没了,他却每每来她屋里,奢求一缕熟悉的梅花檀香。
其实他想见她很容易,只是他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她既已移心,再执意追留,那又有何用呢。
他知道自己已无多余精力,亦无往日心境。
她诚然移情他人,确然赵汝泠。
她说不清缘故。
或许赵汝泠的周身气息,松弛恬然。
而他周遭气息,自打江秋嬴非死、温败势,日复一日愈发沉重压抑,痛苦能被嗅到。
哪一日。
她想起他。
一时兴起,去官邸找他。
他见到她,眼中遮藏着动容,什么也没问。
她在他书房有过短暂停留。
她开口同他说话,他基本上只回以一声,嗯。
他倒不是不想回,他是不知道回什么。
她在窗旁玫瑰椅处坐着,捧一竹筒,里边冰雪冷元子水,喝得美滋滋的。
他偷偷摸摸瞧她,思绪卡顿,公文写得断断续续。
她起身要走的时候,他手里笔悬在半空,木然中再记不起下个字原本要写什么。
她驻足门前,转头看他。
片晌他神思一片空白。
片晌她想过再在他这里停留几刻。
她作罢。
动身离开。
他也知道追。
失言一般,颤身拘促。
他不用开口,她都知道他想留她再待一会儿。
蓦然之间,她心下涌动起对他的怜悯。
多停留几刻,也不过是重复一段阒寂。
之后他有递信给她。
那个信也是空的,她懂。
官邸。
他仍然把距离推得远。
她时而觉得无趣,心说想我来,我来了你还写写写。
他再递过一次信,她也去了。
她认为他只是需要她这个人,在他身边持续出现一下,住在隔壁也行,再多的他倒也不需要。
至于他究竟如何所思所想,日后打算同她如何。
他在思绪中挣扎,自己也没想明白。
她无事时常留宿他官邸。
一夜她很晚过去,种种缘故被禁军卡了很久,他来接她,照旧缄言不语,规避着她的目光。
她正要睡下,闻敲门声。
她把他放进来。
她问干嘛?
他说想在她屋里坐一会儿。
她,谢天谢地,这人终于会说话了。
很久之后,提起这事,他说那时怕等她睡了他再过来坐,她保不准以为他是鬼。
她隔着床帐见烛光跳动,他于她外寝静坐,那般看了一会儿书。
但凡她去他官邸住,夜间入眠,时常觉出他气息,他来瞅瞅她睡咋样了,给她盖盖好。
给她盖盖好。。。对此她很无语。
他是夏天觉得冷,冬天觉得热,他冷他就认为她也会冷,给她被角塞得跟行军一样平整,她醒来被捂出一身汗。
她骂道,这人缺德呢。。。
有次赶上她要醒了,他匆匆撤走。
她起身骂道,“你要贴你倒是贴啊?”
她掀开床帐,瞧他立身门前,大抵落寞,径自推门走了。
她心想,以前他这人冷,倒也不是块木头,很通别人所思所想,有话他也会说。
现时这人完全变哑巴变一块榆木。
她下床去追他,庭院里扯了他一把,他低眸抽手。
她起了兴致,再把他拉回来,想对他动手动脚。
不同以往他总要斥她一句你疯了。
这次他徐缓将她推开。
那种神色。
她知道。
他觉察出她变心。
往日她再在外边怎么闹,他顶多气得狂写休妻书,写了烧烧了写。
这回他是伤心了。
少顷无言。
他的语气里,艰难与释然交错,“中意赵汝泠,就去吧,皇帝准过我们和离。”
在他返身再度离去的那一刻。
哎?
她心间一个声音,抱歉啊赵五公子,原来人真的可以同时心仪两个人。
在他须臾错愕间,发觉自己的手被她拉住。
两个人和缓过一段时间。
还是时常分家。
在日新楼丰乐楼涌金楼哪里碰见,沈静观指指对面,谢友兰张蘅潇叶袭之旁边那位,哟,你家夫君哦。
沈静观找不见温凛,张蘅潇也找不见林汝洵。
再见二人,她外衣是他的氅衣,他手里拎一件她的褙子。
沈静观歪歪头,蹙眉笑道,“?这么多人,你俩真行。”
也还是会吵架。
自她金陵从回来之后,搬回来和他一起住。
回忆得有点久。
她看他怔然凝睇她手腕出神,知道他在想什么,“哎好好,带,带,魔怔了。”
就听张蘅潇在屋外边喊,“总领司,支点钱吧,你温家的兵在北院快没钱打仗啦。”
她正欲开门,被他一把扯进怀里,听他颤颤叹出一息。
夜幕低垂。
还是那张桌子。
鹿聿宁看了那半成品,问温凛,“啧啧,你不眼晕手疼啦?”
张蘅潇坐回廊台阶上,还在数钱,笑说,“温通判,你这输出来这么多钱,家里也是没少捞啊。”
林汝洵在给温颐中换手上的药,他手上关节处复有肿胀,林汝洵直蹙眉。
听温颐中话音已是有气无力,兴致仍然不减,温颐中对张蘅潇笑道,“小小商人,胆敢在本官面前胡言乱语!”
他瞧着温颐中,原来这谪仙也会入尘的。
他问,“哥您不疼吗?”
林兑卿提着一兜叶子戏牌路过,撂一句,“他还知道疼?”
温凛凑过去瞧,温颐中气血不佳,精神头倒是挺足的,“哥你可悠着点,你这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我们张总账可是见钱不认人的。”
林汝洵处理不得温颐中手上骨伤,叫来大夫,给温颐中骨节调正复位,那样走了一遭钻心痛。
他也不忍心看,朝饭桌上斥道,“你们三个领罚!带伤者聚众博戏,绣牡丹三十!”
梧桐绿树簌簌翻扬,池塘水波荡漾月光洒银,荷风拂过。
林汝孙眯起眼睛,一只体型甚小的青蛙跳进池塘。
他直了直腰,回眼瞧了高希,“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