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震惊到喜悦,“这什么?”到疑惑到失意,“你和官家说什么了?”
温颐斐把腿一架,悄声道,“我把兰鸿影给我的银子都给他,让他好好给自己过个诞辰。”
林汝洵倾身皱眉道,“他身边那个林嘉行是沈系人,坏出水来。
我进宫承旨一举一动他都盯着,你在官家跟前这么做事,小心他们把这事情告诉清流。”
林汝洵对林嘉行厌恶至极,林嘉行同温系林系人向来没有好脸色,皇帝面前倒弄是非,大加构陷温颐中。
温颐斐很敏锐,想来林嘉行也不能把林汝洵怎么样,“依我看,你有事找他,他有机会松口。”
再有意补一句,“他不一定是沈系人。”
林汝洵凝目窗外。
温颐斐自顾自说,“我还给咱官里背一遍他的尊号,十八个字,我背到吐血。
背完我又给他添三十六字尊号,吐血已经不能描述我有多难受,我说能让边军每人都能倒背如流。”
林汝洵茫然问,“什么?”
“边军夸他的奏折我全甩他脸上。”
温颐斐一看他那个迷惑劲儿就知道,太学时他受林淮之命,跟沈家那些公子混,混得那叫一个无言心中叫苦不迭,差点把自己也搭进去,要没温颐斐招他过去,他科举仕途尽毁。
温颐斐这会儿含笑趴到他桌上,凑到他右耳边轻语。
“那官里也是人,他做皇帝之前那就是平民,他这皇帝都是沈辄林淮手把手教出来的。”
温颐斐从桌上下来,坐回墩椅,看林汝洵不回话。
指节背划过裁可书纸面,迅速略看完一页,翻过页面,银戒指流光。
温颐斐,“你那么好一顿折腾,我哥就是有罪也给你整没罪。”
林汝洵怨懑道,“那个大理寺少卿,白捡便宜,什么也不会干,都是我的人在各路走访马递摆铺,找人找方秀章奏书,到头来我还得给他升官。”
两个人各说各的。
温颐斐,“官里说那天朝会太乱,他心思也乱,给我哥整了个流放,还怕对不起你,不让你去找他,结果你还真不找他。”
林汝洵暗觉索然无味。
温颐斐似乎又想起什么,“是不是你,整天苦大仇深的,杵他面前你就把我哥功绩列一遍?”
又直拍大腿,“哎呦我哥有将才,他治军如何有素如何精锐,他编的金军怎么怎么服帖,他怎么督军平稳战局。”
再一拍手,用气音说,“那咱官里呢?你不吹吹他?”
林汝洵抬首,手腕抵在桌沿上,“我夸他了。”
他心想那个皇帝做的本来就是除了脾气好一点功绩没有,还天天被人挑拨心思。
温颐斐能读他心来的,这人在朝廷里向来以己度人。
想起皇帝跟他抱怨林汝洵,说看他年纪蛮轻,一奏事生板劲儿堪比清流党首谢祁凤,奏完事才有点生机。
温颐斐,“你会夸人吗?你夸得也太生硬了吧。”
他似乎被温颐斐闹得心烦,“。。。奉承君王,算甚么君子!”
温颐斐瞧见林汝洵书架上一卷宣纸,“你那颗头被林淮那套搞坏了吧,林淮那忽悠外人的,你还真信啊?
林汝洵拿手背揉了揉额头。
温颐斐被那卷宣纸吸引,已移步到书柜前。
林汝洵瞧着温颐斐背影,“你肩还疼么?”
温颐斐小心翼翼抽出那卷宣纸,“娘的,我锁骨差点被你敲碎了你知道吗!我手无寸铁的你拿着刀你还真敢砍啊。”
林汝洵被温凛砍得那一刀伤口此时亦隐隐作痛,“你喝酒归酒喝酒扯高柔进去做什么?”
林汝洵又问,“高柔是什么意思?”
温颐斐:“徐文晏告我高柔要跑,让我好好照顾她。”
林汝洵疑惑:“什么?”
徐文晏是纯林系人。
林汝洵:“你们被他们招安了啊,他们左一榔锤西一棒头的。”
温颐斐:“我总不能跑去林淮跟前,亲让林淮给我下命令吧。”
林汝洵:“你跑去林淮跟前做什么啊?”
温颐斐:“你冷静,我没去啊。老头们都不说话,我总不能乱折腾吧。”
林汝洵:“嗯?”
温颐斐早听说皇帝赐给林汝洵十张澄纸,“你这啥?”
林汝洵作谎道,“南唐澄心堂纸。”
实是徽州产的澄纸。
林汝洵对温颐斐还没中意到甘愿把南唐澄纸送给他。
他知道温颐斐也爱写字,这人瞧上去性格嚣张不羁,实心思剔透,笔墨妍媚婉媚,势如破竹。
温颐斐又觉着这八成不是真品,一卷塞回书柜,干完剩下茶水,“我哥咋样?”
林汝洵,“我给他缝了针,还烧着,我姐姐陪他。”
温颐斐正要走,林汝洵截住他,“你去跟官家说,说你要承旨。”
“我承旨了你去干啥?”温颐斐说这话没过脑袋。
再一瞬领悟,指节点了点林汝洵,笑道,“林汝孙对你可不满意,他们费劲巴拉把张老板送走,你倒好一回头又把人追回来。”
林汝洵神色一沉,悄声道,“这张殊可真会挑时候死,赶着投胎,我跟林汝孙也太着急。”
温颐斐朝他笑颜挥挥手,“过去的事别想,谁也没前后眼不是?”
温颐斐走后。
散值前。
陆哲甫叫林汝洵去。
陆哲甫没说什么,猝然一本章奏甩过来,他侧首没躲,那章奏也扎扎实实砸在他侧脸。
他敛了敛双眸,弯腰捡起章奏,在陆哲甫面前跪了下去。
随后就是陆哲甫对他痛骂一顿,“你逾矩去管调兵的事也就罢了,还叫谏官弹劾到我头上来?!”
陆哲甫声调高得要掀翻房顶。
冯国思捧着笑脸,小跑着进了陆哲甫堂屋,奉上热茶,开腔拱火。
“哎呵呵,陆同知,陆同知。您说说咱们这个林承旨,天天凑在官家面前诌媚,大包大揽,这是要做枢密院的主人呀。”
陆哲甫睥睨着林汝洵,正火冒三丈,仍是拍案怒骂,“凑官家跟前官家都不愿意见你你没点自知之明吗?”
冯国思见状还朝林汝洵啐了一口。
他惊异中望一眼冯国思,默说你敢啐我。
冯国思对他挤眉弄眼,意思是你知道了吧风水轮流转,你可别来怪罪我。
陆哲甫对林汝洵留一句,“跪着啊!没叫你起你敢起?”
等陆哲甫散值离去,冯国思跑进来蹲着打量他问他,“林大人您还甩劄子吗?”
他笑了,说不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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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
解仪庭回临安路上忐忑万分,自张闲东市聚兵之后,临安朝廷对边军制置使忌惮陡升,而山东军换帅之后诚心归顺,两淮一时间多拥三万兵力。
温系形势不明朗,朝里确有人弹劾解仪庭拥兵自重,他归行在复命受衔,带了自己的家眷一同。
路上又听说御史张殊死在建康府,朝里再有人弹劾他谋杀御史。
解仪庭那夜曾想,他大抵会卸任制置使,最差的情况是入大理寺狱,身死。
难以预料,他这日到了临安,临安乱作一团,朝里都顾不上他被人弹劾什么拥兵什么御史,全将他的事抛之脑后。
枢密院下午高瓒惊呼,我娘!解制置到了是吗!
高瓒能把淮西制置使忘记不足为奇,孟瑄沈庭简沈系温系,将国朝还有个太子都忘掉。
权礼部尚书京符,亲自来迎解仪庭。
京符没穿公服,一边拍手一边笑道,“老兄,你可太走运了,正赶着这节骨眼回来,朝里头都记不起你来了。
我也走运,这向官家请旨来接你,不然朝里头那群人又得推我出来说公告,我可不得被人砸死。”
解仪庭还没来得及回话,京符嘴跟连环炮一样,又一句,“老兄,你可太走运了。
你肯定还不知道,那个御史张殊他他娘的还真是自己心疾死了。
张殊死的时候给朝里相公们都吓一跳。你是不是也吓一跳?”
解仪庭对京符提不起好感。
京符笑说,“那个建康府知府黄熙载还真是个狠人。
沈庭简说他明天就要张殊遗体到行在,黄熙载还真八百里加急给他娘的张殊遗体运回来了。
黄熙载没散架,张殊都快散架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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枢密院。
已落过雨,萧风瑟瑟。
林汝洵跪到天黑。
他等陆哲甫的小吏对他扫扫手,他起来回屋收拾公文。
江芸还在,他让江芸回家,又吩咐说,“跟他们说一声,弹劾陆哲甫尸位素餐,无能,用心劾。”
江芸走后,林汝洵再碰上温执中。
想是温家三兄妹心大传自温执中,什么时候见温执中都是笑呵呵的。
温执中行事果断雷厉,大破大立。
林汝洵自认跟温执中比,他行事是左思右忖,彻夜忧虑生怕一步踏错万丈深渊。
一旦局势不妙,在衙门他平平静静。
回了家一入夜,那完了,天都要塌了,万千执念无力抵达,于自身的深重厌恶就追随而来。
若当年换他坐温执中那个位子上,府库快没钱了北边还在打仗,让他去把沈系人都抓来杀了充国库。
大抵他真应了她那句话,换他是温执中,还没开始干呢人已经疯了,疯了干下去,充进去半库公帑,又活不成了。
蒙古攻来的那年,温执中召温系开密议,林汝洵在边上,他记得很清楚。
温执中同那些温系人说,“前两年咱们挣得也够多啦,够下边小的几辈子花啦。”
“现在再这么干下去国要亡了。”
“再推新制,发会子,没用的,亡得更快。”
“咱们老伙计也过过滋润日子啦,没什么好说的,沈系不抬腿,咱们把他架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