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凛才知道林汝洵那句,‘你也东渡吧。’那字也,是指张蘅潇和鹿聿宁。
鹿聿宁与张蘅潇离开咸园之前,温凛曾与张蘅潇有过短暂交谈。
张蘅潇说,“你就别说了,我说到底是为林家做事的商人,那士大夫用完商人,商人能留下一命下半辈子依旧富贵,这已经很不错了。”她是林汝洵妻子,只要他别被人从朝里扒拉下去,他把门一关谁也没法抓她。张蘅潇性质事情特殊,按照常理他奉命林系时已没有选择,事毕林家也不会留他一命,而林系能送他走,多半还是有人情味的。
温凛实在事发突然,万分不解,“林家让你做什么了?”
张蘅潇拍了拍温凛上臂,答非所问道,“人家那边也有国有朝,不是你想的那样还都拿锄头锄地呢。那边也有汉民商人的聚居坊,你看临安蕃坊有多繁华,那边的汉民蕃坊就有多繁荣。”
候潮门外,浙江渡。夜。
百艘船舶停靠港岸,船头、桅杆悬挂灯笼,灯火似金带,延绵钱塘江岸。
江面广阔墨黑,江水招招,寒风袭袭。
沿江岸边塌房林立,楼高数丈。
阁间廊台。
“澉浦港市舶司事毕,可以出海。会换成五千料的商舰。”
林汝洵与林汝孙、乔之选并肩而立,俯视江岸商船。乔之选手撑在栏杆上。
林汝洵远远瞧见商舰甲板上置办桌筵,人影中一抹藏蓝,在朝他举杯。
是张蘅潇。
林汝洵神丝颤索。
他们之间的故事已被忽略太多。
昔日张家盘里,十五档徐闻黄檀木和玉珠算盘,藏蓝色锦衣,一掷千金,善粮万石。
博古、市舶、解质、停塌、盐茶务,无所不通,过目不忘。
天资过人,万中无一。
林汝洵中举那天是他和嬴非陪他看榜。
破晓,王氏馄饨铺子。
年前宴,涌金楼,阁间赏献台,蕃坊赌坊算无遗策。
烟火满空千丈绚烂。
太和楼底也伽,金银珠玉。
西湖边,林汝洵喜欢喝雪醅,他喜欢喝爱山堂。
两淮征战林汝洵回临安是他,‘你睡吧,睡醒了我们去吃饭,新开的店家,贼好吃。’
赴荆南林汝洵医治病人,回来咸园是他,‘你怎么还咳啊,你有病你离我们远点啊。’
百箱白银资军帑。
收复旧京败落,两淮张闲帐里意外见到他,他如释重负,‘你没死是吗?’他举着邸报,‘这上面怎么有你大名啊,真的祖宗要被你吓死了。’
薛增欲杀嬴非,殊死一搏,他说,‘不会输的。’
他与鹿聿宁成亲,交杯酒是跟林汝洵喝的。
薛忱嫁给白瑱,他陪着修修补补。
新年四川归临安,久别重逢。
温凛与林汝洵成婚,他同曹玹珩温颐斐谢友兰一堆人里醺醉中说说笑笑。
嬴非病逝送葬,抬棺人里有林汝洵也有他。
温凛搬离官邸,林兑卿病。酒是他陪林汝洵喝。
携伴走过多少个春秋。
至交,知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世上再难找出来第二个同他那般像的人。
他素来比林汝洵更从容,心有定数,囹圄深陷亦平静如水,尽人事不强求。
张蘅潇于林汝洵,似一枚定心针,似一剂镇痛良药。
嬴非已逝。
张蘅潇?浙江渡一别,再会无期。
心间一角陡然塌碎,如堤坝破毁。
“让他下船。。。让他下船!”
金玉闻声顷刻动身,林汝孙朝金玉斥,“回来!”
金玉不停步,却被林汝孙的侍卫围住。
他心绪悲乱,曳身急急往阁间外廊去,朝外廊上的人紧声喊,“让张蘅潇下船!”乔之选一把将他拽回侧身,他疯了似的引身再去,再扼止不住泪水珠珠滚落。林汝孙看乔之选一个人还扯不住他,林汝孙啧了一声,又叫进来一个人,那人和乔之选死拉活拽将他拽进阁间。
乔之选往墙边推了他一把,他垂首扶着阁间墙壁作缓,眼底潇潇茫然,一顿拉拽扯得他全身上下沉乏极了,眼前一会儿黑一会儿白,净是火星子在乱闪。后颈发麻,头面发凉,冷汗涔涔,胃中翻涌,只知自己落泪,而觉不出悲哀。
缓过一会儿,他好似回了力劲,抽身还要去,眼见出了阁间,正撞在来者林汝贻怀中。
一时全然崩溃,泣不成声。
林汝贻扶着他双臂,随他跪落于地,他的泪水沾湿林汝贻的衣裳。
来者在林汝孙身边禀报,“都办好了,可以起锚。”
他倏然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借力想起身,惶急中发不出声音,林汝贻截挡住他。
林汝孙默然道,“起锚吧。”
他泪如泉涌挣扎得更厉害,自林汝贻肩上探臂,紧紧盯着那人背影竭声道,“别让他走!”林汝贻将他按回去,他几尽脱力仍不驯顺,几息,他落寞哀求林汝孙,“哥你别让张蘅潇走。”
林汝孙侧首于心不忍。
“哥!”
那一声撕心裂肺。
林汝孙无动于衷,负手而立。
林汝洵五内俱焚,心如刀绞。
乔之选瞧得见林汝孙神色,林汝孙也不好受。
林汝孙突然轻跺一脚,甩了甩袖子,“唉呀去让张蘅潇下船!”林汝孙也是那种表面不近人情却心软常有的人。
乔之选亦暗松口气,出阁间去办。
林汝洵像是被什么天大的喜事砸中,正待反应。
林汝贻压了林汝孙一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