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子时,未央宫内廷,乾安殿的前殿内,卫起神情冰冷至极,目光漠然地凝视着,跪伏在地的赵炯。
除却他二人之外,此刻的前殿内,只有卫安与沐沛泠,以及前任当朝丞相赵够。至于那名史官与那名礼官,以及近侍与宫女,俱都被墨庆之带离前殿,前往偏殿。
前殿内一时寂静之极,无人言语,也无人发出任何声音,卫起等人的目光,俱都凝聚在跪伏在地的赵炯身上。
良久,卫起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地问道:“赵炯,你知道你方才所说,会带来何等后果?”
赵炯慢慢抬起头,眼神坚定地注视着卫起,回答道:“回今上,鄙人知道,鄙人以性命保证,鄙人方才所言,句句属实,若有虚言,请今上斩鄙人头颅。”
卫起闻言,并未再开口说什么,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随即闭上双目,陷入沉思。
卫安知道侄儿听闻此事,心中定然不好过,只是,他无法开口劝慰。他知道侄儿此刻心绪难平,那是一种无力保护至亲的遗憾,也是一种后知后觉的自责,更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恨意。
他也经历过与侄儿相似的心境,对于曾经整日向阿父求取妃嫔封号,与王爵公主的,那些阿父的一众庶妾和庶子庶女,他也曾心怀怨恨。所以,推己及人,他无法劝说侄儿,就连安慰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对于赵炯并没有丝毫好感,若非此人,侄儿此刻岂会如此难过。只是事关阿嫂逝去真相,他无法隐瞒,也不能隐瞒,否则既对不住阿嫂和兄长,也对不住侄儿,他只能选择带赵炯入宫面见侄儿,至于侄儿会作何选择,作为仲父,他都无法袖手旁观,即便是大开杀戒,于他而言亦在所不惜。
但他还是不希望事态发展至此,那样对君威,对国家,对朝廷,都会带来无法挽回的深重伤害。毕竟那些世家大族掌握的资源太多,土地,人口,粮食,财富,商路,商铺等等,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对那些参与攻讦阿嫂的所有世家大族动手,必会造成激烈的动荡,也会使得方才经历十年时间,好不容易从战争的破坏中渐渐复苏的天下,再次陷入衰败甚至战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时半刻,也许是漫长光阴,卫起睁开双眼,眼中瞳孔微红,血丝密布,暗隐凶光,他转身看向仲父,声音沙哑地开口说道:“仲父,请助孩儿一臂之力,以报此血仇。”
只是短短一言,卫安已然明白侄儿的选择,他缓缓闭上双眼,半晌,睁开眼看着侄儿,沉声道:“起儿,你唤吾仲父,仲父自然会帮侄儿,你若唤仲父将军,将军定然也会听令。”
“多谢仲父!”卫起对仲父拱手躬身,深施一礼,缓缓起身,神情冰冷地决意道:“按赵炯所言,尽灭参与此事之世家大族,宁杀错,勿放过!凡家族嫡系子弟,无论男女老幼,尽诛之,男者斩首,女者绞缢,幼者溺毙,亡者就地埋葬。凡家族旁支子弟,男者发配充军戍边,女者尽没官妓无赎,幼者送养无子孤寡。各家族之家主、族长、长老,乱刃分之,不留全尸,就地焚毁!凡所灭之家族,无论土地田亩,府宅房屋,店面商铺,金银铜铁,粮食布帛,尽收国库,莫有所无!如此!”
卫安深深地凝视着侄儿,缓缓点了点头,便不顾妻子劝阻的眼神,急切的神情,转身迈步向前殿外走去。
卫起看着仲父离去的背影,眼眶微微泛红,因为在他无助时,惟有仲父会义无反顾地帮助他。他知道,他的决定会带来何等后果,他只是足不出宫,开开口,动动嘴,仲父却要为他承受此事所带来的深重影响,无论是于仲父个人名望声誉而言,还是于仲父今后执掌国家而言。
良久,卫起转过头,看向仍然跪伏于地的赵炯,沉吟片刻,沉声说道:“自今夜过后,关中再无赵氏家族,只有丁不过十人的赵家,明白吗?”
赵炯闻言,沉思片刻,随即面露大喜之色,急忙低首叩头,口中感激道:“谢今上不杀之恩!谢今上再造之德!谢今上除恶之善!谢今上处事之公!谢今上……”
卫起上前一脚将其踹翻,回过头看向赵够,幽幽说道:“丞相啊,朕知道你为何名为‘够’了,有子如斯,焉能不够啊……”
赵够还沉浸在卫起方才对卫安所言,那些狠毒命令带给他的震惊之中,听闻卫起与他说话,回过神来,连忙拱手躬身,泫然欲泣道:“老臣……老夫多谢今上开恩,今上不计前嫌,以德报怨,老夫无以为报……”
卫起看着赵够说哭就能流出泪来,也是暗感佩服,嗤笑一声,随即说道:“朕要你一个老头子报甚?所幸仲父武功高强,否则若是仲父有个好歹,你还真以为朕能不计前嫌,以德报怨啊?那不可能,你实在是想得太多,朕根本就不是一个仁善慈悲之人,只是看在你儿子有告密之功,懒得杀你们。”
赵够闻听,哑口无言,顿时感到心里一阵发堵,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险些灭门的滔天灾祸是因为儿子招致的,可脱离险境的劫后余生也是因为儿子带来的,这逆子将他带到鬼门关前游历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