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说罢端盏欲饮,见窗外仍人影幢幢,便将铜盏搁于几案之上,附耳原碧至院中探视。待原碧折回,王莽适才端出红锦简椟交于吕焉,轻声道:“此信函务呈太皇太后,切莫大意!”吕焉称喏施礼接过简椟,遂藏于袖袍之内。
“宇儿近前,”王莽见王宇趋近,便将蓝锦简椟交于其手,低声道:“此函至关重要,务必亲呈北军刘歆,切勿假于他手!”王宇知晓刘歆乃父亲门人,掌管京师布防,如此斡旋,自是明了,遂将简椟藏于袖袍,称喏揖礼便去。
却说董承逃回寓所,一下子瘫靠于床榻侧沿,目光呆痴地望着窗外之城楼箭垛,许久没有回过神来。其妻李氏见董承心慌意乱,甚感讶异,便将满身横肉往董承身边一靠,调侃道:“董公,此又睲窥了哪家美人,弄得如此这般狼狈?”
董承曳斜妻子一眼,髭胡一吹,端起案几凉茶古咚咚一饮而进,末了擦了把嘴,狤笑道:“今日本相豁然开悟,董贤遣咱监守王莽,害我三载身陷囹圄,董贤误我!”董承言罢,未了又朝妻子奸笑,其妻颇感奇妙,瞪圆铜铃大眼,叱喝道:“老母随汝几度春秋,栖居此蛮荒之地,如今犬崽亦不曾怀过,乃母明日便回京师,恕不奉陪!”说罢伏于案角嚎哭起来。
“细君莫哭,”董承也扒至案角,笑盈盈道:“今日王莽得一宫函,太皇太后遣长公子回京打点,后日起程,咱家回朝可期哉!”其妻泪涔涔望着夫君,嗫嚅道:“尔小侯家丞,毋有此念。”董承咧嘴诘笑道:“本想捞些绩资,方置莽于死地,佩玉穿紫,今临窗窃听,方知待咱甚善,一俟还朝,荐咱家金印紫绶,一飞冲天哉!”
李氏一听嘴裂成了烘柿,瞥眼啧啧道:“当是察公于廊下,故说与尔听兮!”董承啼笑一声,两眼眯成了一字道:“细君,但放宽心。须臾将奏牍付至灶台,将都侯功德上禀君侧,襄助其力,光宗耀祖尚未可知也!”董承说罢取出奏牍,于灶肚中打火引燃付之一炬。
当双马辎车辗过京都南部斗城之章城门时,吕焉与原碧皆叩开辎窗探头张望,只见到处琼楼金阙,巍峨壮观之皇城气象,真叫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王宇启门跳下辎车,惊得马夫疾拉缰拴。王宇一边四处眺望一边紧随辎车而行。
时值晌午,辎车于一处气势恢宏的三门府邸前驻足,三人方下得车来,瞻望“大司马府”四个金篆大字,竟热泪盈眶地说不出话来。
王宇趋至西偏门,搭手叩门稍许,边听“吱呀”一声,只见黑漆偏门开处,一老者蹒跚趋出,哑声询问来者何人,后定睛见王宇吕焉,寻思片刻,竟掩口失声痛哭起来。王宇夫妇认出是管家王翁,跟昔日完全判若两人,之前的王翁,心闲手敏,四清六活,如今已蓬头历齿遍生华发了。吕焉再也抑制不住内心之波澜,上前揖礼叫了声“王翁”,便一下扑于管家肩头,莺声抽泣不止。原碧默默立于一侧,虽不识得王翁,见吕焉恸哭也红了眼睛。王宇上前一把抓住王翁之手来回揉动,泪珠于眼眶里滴溜溜打转,终是未曾滴落下来。
王宇再踏进这府邸之时,花枝却早已凋敝,树干挚天,蔓草丛生。几人随王翁进得中庭,满目见暗牖吊悬丝,画梁堆燕泥,翠钿折几角,宝镜生锈尘,王宇吕焉不由得又唏嘘生泪,水银瀑泻般滚落于清冷府邸的每一寸角落。
待中庭脱履盘坐,细说逶迤,方知王家自回封国,王翁见柜面拮据日紧,便尽数遣散所有奴婢,硬生生一人撑起了一个府。去秋王婆身染重疾不治而亡,王翁劳心焦思,积劳成疾,便萎靡蹉跎至今。几人唏嘘几多愁,王翁起身欲至闾里招些家奴,王宇等送至门外,见王翁蹒跚走远,方回过头来,目光最终落在府门上方悬挂的匾额之上。匾额系长方形,黑漆楠木制就,阴刻金字“大司马府”熠熠生辉。
此匾由已故汉平帝御笔书写,体方笔圆,行款大气,法度森严之金文小篆,实乃当世之珍品。王宇思虑良久,差原碧搬来一黑漆长凳,遂扶墙而上,双手轻轻抚摸匾额,不免暗自神伤。
次日凌晨,家奴婢女一行七人,均一字排列于前院。今日王翁分外抖擞,安置宿室、着装、膳房清扫等诸多事宜。而吕焉、原碧协助王宇,将一新匾高高悬挂于府门之上,上书曰:静园。静而不争,静居则安。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身心转恬泰,烟景弥淡泊。
王宇心中自是明白,世事无常终有定,人生有定却无常。树欲静而风不止,此时无争胜有争。试观水面波澜不惊,然水下,暗波汹涌澎湃之声如大潮,正一波波撕杀着,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