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地(四十二)(1 / 2)

事无不可对人言 洱深 9931 字 2023-05-22

如果上天给你重活一次的机会,你会做什么?

秦小乐趴在水滩里,被汽车的大灯照得睁不开眼睛,只听见了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带走”,那人冰冷的说着。

他的身体便像一条失去了舵的船,只剩下了感官里无穷无尽的起起伏伏

“呼”的一声,舢板被暗流卷起,猛烈的甩了出去,被回旋着抛掷在礁石上,顷刻间碎成了无数碎屑。

“你醒了!”虎春爪子似的手想来摸摸他的额头,却没敢,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在炕上与他并排躺着的另一个人——虽然还有微弱的心跳和呼吸,却再也无法睁眼醒来了。

“虎春?”秦小乐觉得似乎有好几个自己正从四面八方往身体里奔,脑袋眩晕的虚晃了一下,这才眯眼看清了旁边陌生又熟悉的人,“小铜钱儿?”他伸手去拍小铜钱的脸颊,“你怎么了?”心里仿佛有什么不好的预感,转头又去看虎春,“他怎么了?”

虎春不自然的眨眨眼睛,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来。

秦小乐接在手里,就见上面狗爬似的写着一行字,“哥,我挺好的,时间不多了,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吧。”

虎春在旁边指了指日头,“我原本也不该多这个嘴,管这个闲事,你们兄弟要是硬说那坠子是我给的,就要负责这后面一切的事情,我也没法子推诿,如今担着掉脑袋的风险,为你们做到这一步,也可以了吧?可我也要为自己辩白上几句,我修的是自然道,讲究万事万物都有因果承接,凡事随遇而安最好,不要苛求起贪欲,岂不闻一切纷扰都是源自那满溢出来的贪念?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顺应诶!诶!我还没说完呢!”

在虎春摇头晃脑碎碎念的同时,秦小乐的记忆已经倒灌而入,连同这些年的混沌,连同佟乾这些年的奔走际遇,事无巨细的,都如同画轴般徐徐在头脑中展开。

不用这还俗的老道士再解释什么,佟乾为自己做了什么,他全部都知道了!

他仰头看了看日薄西山的日头,用力的闭上眼,透过佟乾的眼睛,看了看城郊荒坡上,唐迆的朴拙墓碑当年一夜巨变,能依靠能掌事的人都没了,班子里的人见势不好,连夜收拾了东西都跑了,倒是难为佟乾积攒了好些年的老婆本,一个大子儿没剩下,也只能给唐迆操持到这样的程度了那天在唐迆的墓碑前,烧纸钱、打白幡的,只有佟乾和他那圆脸的小姑娘。

身子还是壮年的,心却垂垂迟暮了。

秦小乐知道自己早已辜负不起任何人,如今他的肩上,远还有比这更重的担子。

延平城的人,大多以为肖虎的府邸必然巍峨重重,坚不可摧。

可秦小乐去过,他知道那里背靠城西的一片山林,只要从那里绕行,不被前门戍卫的兵丁看见,就能顺利进入,而整个肖宅内里,都空无一人值守。

肖虎这些年积威深厚,从没有人会想着要这么以身涉险。

秦小乐弓着腰背,像一只充满警惕的山猫。

他在山野间流落了六年,身上有种浑然天成的草莽气息,动静皆能和周遭混为一体,几个闪躲,便骗过了肖宅四壁高墙之上探哨兵丁的巡查,顺着藤蔓,降到了内院。

内院正中,一座方正煊赫的楼房,明堂轩窗,富丽堂皇。

可这里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存在。

秦小乐隐匿在高墙的黑影里,目标明确的奔向最幽深处的一座塔楼。

塔楼里,盘旋向上的楼梯仿佛没有尽头,从外面看,这座黑红色的塔楼只有四层高,即便有人误闯进来,也最多潜到四楼,见到里面空无一物,便会无功而返。

可四楼的楼梯尽头,却在秦小乐的眼前,展现出了继续蜿蜒向上的楼梯来——每一阶都只有一条若隐若现的淡金色线条,像午夜梦回中的诡影。

只是秦小乐拾级而上,却走的十分稳当。

要到了。

饶是再有心理准备,他依然能感到一颗心快要跳出体外,一幅蓬勃浩然的场景,随着他的脚步,渐次明晰的在脚下展开气势磅礴的一角。

一如他六年前初见时的,那般震撼心魄。

从沿着虚无台阶迈出的第一步开始,脚下圆筒似的塔楼便消失了。

此刻秦小乐脚下完全变为了透明状,像一块没有边界的巨幅玻璃板,在他脚下,是被鸟瞰着的整个延平城,高楼矮院鳞次栉比,网格样的街道经纬交错,蚂蚁一样的人群密密匝匝,都只是疲于奔命的在为生计盘算着。

这是秦小乐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地方,他再熟悉不过了。

可是他木然的仰起头来在他头顶的正上方,一模一样的倒悬着一座延平城,像拓印的模板,连所有街道砖瓦都如出一辙。

他缓缓的屈腿,躺平了下来,于是这一上一下的两座城池,于他的视线中,便成了一左一右的镜像。

“你是谁?”一个男童的声音,带着几分稚嫩、几分好奇,突兀的响了起来。

秦小乐寻着声音偏过头来,在广袤无垠中,看到了半间被浅淡金色光晕勾勒出的房间,铸造在一块巨大的晶石基座之上。

男孩拨开厚重层叠的帷幔,探出头来,那年纪,不过七八岁的样子。

“肖虎,我是你的朋友。”秦小乐想笑一下,只是面颊肌肉习惯了凝滞僵硬,此刻固执的并不愿意配合。

“朋友?真的吗?”肖虎绽放出一个童真的笑,向他招招手,“你走近一点儿,让我看看,诶,我怎么好像并不认识你?”他皱着眉头似乎很是苦恼,但旋即又释然了,“可能是我昏睡的时候,和你交的朋友吧?我平时很少见到人,你能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你都会玩些什么?打陀螺?转钢圈儿?掸珠子?你会什么,玩儿给我看啊!”

秦小乐爬起身,却站着没动,“你说的我都会,可是一个人玩没有意思,你过来,我们一起才好玩。”

“我”肖虎有些羞恼的咬了咬嘴唇,“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啊,我让你玩儿给我看!”

秦小乐身型像一座山,缓缓逼近帷幔,一字一顿的说:“我也说了,两个人一起才好玩!”

肖虎的头随着对方的逼近,越仰越高,像是联想到了什么不好的记忆,身体本能的一个瑟缩,急着妥协道:“你别过来了,就、就站在那儿吧,我实话告诉你,不是我不和你一起玩儿,是我的腿生病了,在卧床休息,要不这样吧,你给我讲故事啊,讲外面的新鲜事也行,这样只要你一个人就行了吧?”

秦小乐背在身后的手里,已经紧握了佟乾的那把短刀,眼神一闪,猛的朝着床边探头的肖虎扎过去!

小男孩猝然受惊,身体本能的闪避,居然一挣巴,站了起来,跌跌撞撞的跑了几步,才回头来怒视着秦小乐,“你要干什么!你不是我的朋友吗?”

可随着秦小乐的视线,小男孩这才后知后觉的向自己的身体瞥了一眼,随后高声尖叫起来,“你闭上眼睛,你不要看!”

秦小乐冷淡的望着眼前这具畸形的怪物——小男孩的身躯,自腰腹以下,都连在一个成年男人的后背上,若是一打眼,还当他是被一个佝偻脊背的男人倒着背在了后背上。

此刻他身下那具成年男人的身体毫无知觉的弯叠垂坠着,如同一个大写的问号。

小男孩又自卑,又愤怒,憋红了脸,想掩藏畸形的身体,又被秦小乐占据了床幔的方向,一时无措的扭捏闪避着对方的视线,眼圈泛红,不知如何是好,哽咽着埋怨道:“你也是来嘲笑我的吗?就因为我和别人长得不一样,因为我先天畸胎可我不是怪物!等我长大了,我也一样可以闯出一番成就,让你,让我父亲,让所有人,都为曾经的狭隘,向我俯首认错!”

“现在你不止长大了,还有了生杀予夺的权利,可你得到别人真正的尊重了吗?”秦小乐盯着他的眼睛,不给他任何躲闪的机会。

“我?你在说什么?”肖虎狐疑不解的看着对方,却碍着自己的身体,总是有些畏首畏尾。

秦小乐古井无波的眼中,终于蒙上了一层悲怆,“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缓缓在晶石基座边缘坐了下来。

“一个男孩,降生在一个高门显赫的家庭,是被父亲族人寄予厚望的长子,可却先天没有嘴唇,面相丑陋,不久之后,又被诊断出患有侏儒症,扯淡吧?我没亲眼见过,但也能想象的到,那么些年头的冷言冷语,一定不比刀子割肉轻些。”

“那个当爹的一定是觉得在宗族老少面前卷了面子,怕背地里被说是自己私德有失,被上天惩处,居然不顾血亲人伦,污蔑男孩的亲妈是因为与人私通,才生下这么个畸形的野种,要将他们两人一起烧死可男孩侥幸被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下人冒死救了出来,两人相依为命,一路辗转乞讨,往东北来避祸,过了很多年艰涩辛劳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他们在路上,碰到了一个用晶石表演戏法的老头儿,看着那个老头儿,居然能用手掌大小的晶石,比照着小猫小鸟,化出个一模一样的虚影来,老头儿说,这是天外飞石,是个稀罕物这时男孩已经长成了青年,他心思一动,几次求买不成,居然把老头儿骗到没人的地方,一刀捅死了!那个下人窥见了这一幕,心里不安稳,怕小主人报复自己,又怕小主人再伤害别人,连夜抱着那块晶石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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