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乐实在不是个说书讲故事的好材料,磕磕绊绊的说到这儿,总算呼出一口气来,“这都是六年前,你讲给我听的,可惜我这人没什么学问,老拽些高雅的词儿,就嘴皮子瓣蒜,勉勉强强的,也就能说到这个程度了。”
肖虎如同听了遍天方夜谭,伸出小手掩在嘴上,不住的摇头,“你说的都是什么啊,怎么会是我给你讲的呢,我没有,我没有”
“这就是你最大的悲哀了,”秦小乐略微有些怜悯的看着他,“你又找了那个下人很多年,可也就只找到了那晶石碎落的一角,不过你也算聪明的,用一个渣子虚化出另一个渣子,循环往复,最终越结越大,生生造出了一座根本不存在的延平城,可以任你在里面随意施展,作威作福!”
随着他的话,小男孩像干瘪的皮球,了无生气的趴俯了下去,他背后那具成人的身体缓缓直立了起来,那张也可算得上清俊的脸孔上,遍布着阴森狠戾,“我没想到你还会有清醒着回来的一天,否则也绝不会对你说了这些,”他充满嘲讽的勾了下嘴角,“我当时不过是终于知道了岗芝的下落,想到年幼的情形,一时有些感慨缅怀罢了。”
秦小乐听见那两个字,全身的汗毛便炸了起来,那都是再无法回来的他的亲人们呐他仅剩的那点儿怜悯动摇消磨殆尽,黑着脸冷淡的注视对方,“可我终究还是回来了。”
“回来的好啊,”肖虎不以为意,“你知道那种心情吗?以为你不同,试试你是不是不同,怎么试都并无不同!哈哈哈,我原本还以为你是块朽木,没想到,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这一部分,秦小乐并不清楚,对方几次三番用尽各种方法刺激他,都似乎只是为了激发他的某种潜力,只是一直没有效果,便也就干脆将他流落去了荒野。
他联系着那一桩桩一件件的往事,揣测道:“你造了这座城,却并不稳固,好几个地方,都被我发现了破绽?你想在这个影子似的王国里展现出与自己现实中截然相反的一面,却无奈那个七八岁的自己,总是挥之不去,如影随形?所以你开始试图寻找可以移魂转体的法子是蛇吗?首尾环接的蛇难道能让你生生罔替,不死不灭的永远做这延平城里的主宰?”
肖虎却没打算满足他的好奇心,略显轻蔑的仰起头来,“如今你回来了,其余的就不需要了。”
秦小乐心中早已经下定了决心,之前的一番话,也不过是为了给逝去的亲人们一个交代。
他在手里掂了掂短刀,用指腹去摸晶石基座最边角上的一处细碎裂纹,“也难为你了,用了我的坠子,我老姨儿的枕头瓤子,可也没把这玩意儿修补的整齐些。”
肖虎此刻才骤然紧张了起来,上前半步,压制着内心的惧怕,色厉内荏的说:“你要干什么!”
秦小乐敛着神色看过来,“这不是一个该存在的世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该再承受你随心所欲的屠戮和残害,你没有这个胸怀来做延平城的造物主,我要让这一切结束,让真正的延平,重新活过来!”
“你敢!”肖虎高喝一声,脸色都变了,随即又略微和软了语气,颤声哄劝道:“我知道,你想让你干爹,你认识的那些人,都能活过来,我可以帮你啊,你想想,十几年,每个人的命运,都会因为每一个细小具体的选择而天差地别,那个延平也未必就是天下太平的理想之地,那只是你的臆想,只是你的一厢情愿,可在这里,只要我答应了你,就一切都有可能实现!”
“是吗?”秦小乐冷笑了一下,“那怎么你连自己背上的孩子,都消除不掉呢?”
他脸颊抽动,不再多言,持刀猛力向晶石基座的裂缝处插去!
他知道命运不公,各有际遇,与人无尤。
可却万万不该是这样被一只无情的手,随意拨弄!
无论好坏,每个人都该有权利,做一回自己命运的主宰!
不过一息之间,基座猝然炸裂开!
巨大的光团刺的人睁不开眼睛。
上下两座延平城全都剧烈的震荡着,无形中仿佛有一座尘封多年的齿轮,鼓鼓搅动了起来。
肖虎大惊失色,想要迈步向前,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虚化为无形。
他声嘶力竭的冲着秦小乐咆哮道:“你这个疯子!你不仅毁了我,也毁了你自己!在真实的世界里,没有岗芝离开我,就不会有人捡到你,你会饿死,冻死,被野狼咬死!没有人会认识你,没有人会记得你!你会比我还凄惨,你做的这一切,都只会让你彻底的失去存在过的印记!”
你才是个疯子!
秦小乐不愿再理他,可却不能忽视他那震耳欲聋的话语,一字一句的敲打在了自己的心上。
虚无渐渐剥落了外衣。
秦小乐闭上眼睛,凭着心相跑动着,渐渐能感受到了外面的清风拂面。
他到了肖宅的院子里,但与刚刚不同,这里的一切都稳定安然,只是他看在眼里的一切,都已经变得隐隐虚无缥缈起来了。
呼吸越来越困难,他想跑,可脚下忍不住的发虚,几次爬起身,又几次跌倒,只能缓慢的向前挪动。
“小乐哥!”
途径马棚时,一匹被剜了眼珠的瞎马,张了张鼻息,忽然激动的叫了起来。
秦小乐疑惑的望了一眼
“小乐哥,我是小地宝啊!”瞎马竭力的伸着脖颈儿,凑向秦小乐的方向,一时激动无措,想哭,却没有泪,只能从空旷的眼窝子里涌出几滴鲜血来。
秦小乐一把抱住了小地宝,将他的温度都箍紧在了怀里,“所有人都不知道你的下落,我们还以为连小铜钱儿都以为,你是和干爹的那些兄弟一起,被被”
小地宝周身一颤,哽咽着说:“他们逮住我,剜了我的眼睛,用我的眼睛,看到了过去你们所有的事情”
小地宝看不见,可秦小乐却看的清楚——身后的塔楼已经轰然倒塌,余波绵延之下,连空气中的浮土都起了虚影。
他用尽力气,一跃攀上了小地宝的后背,趴在上面,“好弟弟,再帮我做一件事,我实在走不动了,带、带我去个地方!”
狭窄的街道上,瞎马看不见方向,却全清相信着后背上的人,靠他出口的指引,四蹄生风的一路狂奔。
秦小乐眼睛已经有些模糊了,街道两侧的建筑都已经闪起了莹莹的淡金色。
身后肖宅方向,一朵巨大的光晕爆破开来,犹如火山喷发,疾速的吞噬湮灭着所到之处,尽皆化为茫茫一片刺目的白。
光晕的速度越来越快,席卷倍速增加,几乎已经追到了秦小乐两人身后。
“快点儿!再快点儿!”秦小乐喃喃的说,体力早已难以维持。
“到了吗?该往哪里走?”小地宝有些着急的喊着,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脚步却没有停下。
秦小乐最后勉力睁开眼睛,却已经说不出话了。
他看到了“朗华大厦”四个字熠熠生辉的悬挂在这座全新的建筑上。
他甚至不知道哪扇窗户后面,才是自己要找的人。
光晕已经灭顶而来,最后的关头,小地宝纵身一跃,没入了朗华大厦的墙壁之内。
秦小乐知道自己的生命终于彻底走到了尽头,他颓然撒开掌心,掉出了在塔楼中的最后时刻,被自己捡拾起来的晶石坠子。
刹那间,阴云席卷,整个延平都被吞噬而空,只有朗华大厦的楼顶惊起一簇耀目的电闪,与穹顶之上的另一座延平城连成了一线。
在建筑顶层的房间里,黑胶唱片还在播放着暗哑袅娜的歌曲,桌上的红酒只剩小半瓶,颜清欢手边堆满张贴着寻人启事的报纸,眉头紧锁的靠着沙发,睡的很不安稳。
尘归尘、土归土。
秦小乐黑暗中最后残存的余念,只有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了,清欢,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不知道还要过多少年,可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请原谅我的自私,不要消失,不要忘记,容我有生之年,再和你重逢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