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在佟乾刚把他架到树上的时候,也问过他,可他是真的不记得了。
脑子里重叠在一起的画面场景太纷杂,如今想来,竟然大多数都似乎是没有真切发生过的,譬如干爹从来没有想要外出跑生意的意思,甚至连南城都轻易不愿意出的,譬如胡屠夫和老姨儿来往并不怎么密切,更是从来没在他们家里现场宰过活猪
可不是他们,又会是谁呢?那些人,每一个,他都曾经那么熟悉,他不会认错,绝不会!
他越急于想起什么,就越是脑中混乱不堪,像发臭的泥潭,陈腐肮脏,血溅满眼可他又怎么成了肖虎阴军的首领,还一做就是六年!
一切的记忆,就那么停滞在了谭宅出逃的夜里,他体力不堪的跌倒在地,便再也没有起来
后来在他稍微清醒些的时候,小铜钱告诉他,那晚,谭副官家里起了一场大火,火势蔓延之下,几乎烧毁了大半条街,不仅谭宅里没有一个活口出来,连那半条街上,也因为是夜深人静没有防备,到最后也几乎没有居民全须全尾的脱逃出来,全部葬身了火海。
这事一下子在延平挑起了轩然大波,只是肖虎也并没有将责任归咎于秦小乐的身上,而且后来坊间渐渐兴起了一种说法,只说是谭老爹看上了红豆班的小鹊仙,巧取豪夺不成,直接给弄死了,秦小爷呢,冲冠一怒为蓝颜,冲进谭家杀了谭老爹,被谭副官这个当儿子的活捉扣住了,再往后隋三爷揭竿而起,单枪匹马杀了进去,救出了秦小乐,还以牙还牙的糟蹋了谭太太,然后带着一众兄弟和相好的,干脆破釜沉舟,连夜逃出城做胡子去了!只是当夜,那被糟蹋了的谭太太一个想不开,趁众人熟睡,放了一把火,把谭家里里外外都焚烧了个干净
这个曲折离奇的故事里头,有荤腥,有侠义,有多情戏子,有绝望太太,刀光血影之下,几乎成全了所有人对这出爱恨情仇裹缠不清的话本子所生发出的全部需求,以至于多少年过去了,还有茶馆酒肆在经久不息的戏述当年那段喋血谜案呢。
但令秦小乐想不通的是,肖虎这么刻意引导市井舆情的意图,又是什么呢?
他想不起来了这中间一定还发生过什么,可他就是想不起来了!
虎春问出了这个问题,就眼睛不眨的等着回答,只是没过多一会儿,对方的眼睛突然转为一片灰蒙的涣散,喉间“嚯嚯”作响,猛然挺起身就呲牙冲他脸上咬来!
“诶哟我的妈呀!造孽啊,造孽啊,我的鼓,我的鼓呢!”虎春吓得骨碌碌的从炕上滚落下去,要不是炕洞小,都能一头扎进去了。
他跟头把式的缩在墙角,抱着缺了一条腿的木马扎护卫在胸前,朝着佟乾埋怨道:“要是撒癔症,我这儿可真是治不好的,我也不和你打马虎眼了----我瞧你面也不太善,所以就算是骗你能治好,收了你些米面糊口,过几日你哥不见起色,你也定然是不会放过我的,是吧?所以你还是带着你哥走吧,要么找个正经大夫,要么找个高人,总之我这里庙小池子浅,就不留二位尊神了!”
“那你把饼吐出来还我。”佟乾安抚住了暴躁的秦小乐,回头朝着虎春一摊手。
“吐出来?哎呀,亏你想的出来!”虎春都快给逼哭了。
佟乾耸耸肩,替他惋惜道:“那我就没法走了,你吃了我的粮,怎么着也值我在这儿给我哥洗个澡,剃个头了吧?”
虎春一愣,“洗澡?可我这儿没有热水”他话没说完,才想起人家柴禾都自备了一车,声音像蚊子哼哼似的又自言自语道,“说起来剪刀也没有,那我我给你借去吧。”
很快,灶火兴旺了起来,只是塌了半边的烟囱不排烟,烧水的大锅只能支在了小院子里。
虎春几块干饼入腹,觉得自己勉强也能再挨上一两天了,眼下本着快些送走瘟神的心情,也就顺便跟着佟乾屋里屋外的忙活了起来,一会儿抬水,一会儿架柴,直让积水把自己家门口淹成了个小湖,才稍微消停了些。
几个周围的小孩子拿着小木片当船,聚拢在他家门前玩闹,叫他气急败坏的挥手撵跑了。
生生换了三大桶水,才终于洗干净了秦小乐身上的风尘沧桑,露出原本蜜色的肌肉线条,只是这样一来,那些错综复杂的陈年老伤也明晃晃的横陈在目,实在触目又惊心。
秦小乐安坐在炕沿儿上,入定了似的,毫无知觉的任凭摆弄。
佟乾看不过眼儿,几次抬手要去给他剪头发,却只是抖着不能成事,后来干脆蹲身下来,用手抓挠着头皮,艰涩的哭了起来。
虎春把这一切都瞧在眼里,想到自己早年间的际遇,也想着自家修的万物皆有灵的大道,确实也不像刚才那么害怕了,寻思着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犹犹豫豫的还是走过来,接手了佟乾的剪刀,开始给秦小乐剪起头发来。
头发越剪越短,他后来干脆贴着对方的头皮剪着更省事些。
不一会儿,落发就在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包。
佟乾也缓过劲儿来了,抹了一把鼻涕,站起身来,看着清爽的秦小乐多少有了两分往昔的样子,心里少许安慰,却见虎春直接把剪刀秃噜了出去,落下来差点儿倒栽着扎到自己大腿上。
“这这这这这”虎春捧着秦小乐只剩青皮发根的后脑勺,觑着眼睛,面色忽然正经了不少。
“怎么了?”佟乾狐疑的跟着看过来,就见那里一个黄豆粒大的黑色结痂,约摸着像是被什么东西扎在了脑后,“这是刮着树枝了?还是什么蜱虫之类”
虎春忙拨开他凑上来的手,自己又看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将那结痂掀起来。
下面竟然现出一个深邃向内的空洞来!
他瞪圆了眼睛,不禁啧啧称奇,“怎么会在头骨上打洞?这都是给那些意外横死的人收敛入棺时才弄的,原是防止诈尸的啊”
佟乾大惊失色,“那给活人打了会怎样?”
虎春“嗨”了一声,“别的不说啊,单说就用这么一个寻常的钉子,钉到好人头骨里头,凿出个里外通气的窟窿眼儿,你说会怎么样?那下手的人,肯定是奔着要置人死地的路数去的啊,这还用问嘛!哦,我明白了,难怪你哥一直这么稀里糊涂的,还要咬我!该说不说,这下手的人心也忒黑了,得是多大仇多大怨啊,你哥的脑髓都空了,也跟活死人差不离儿了,”他瞧着佟乾还是一脸懵懂,只得更近一步解释着,“说得再简单点儿,就是脑子只剩空壳了,只能这么浑浑噩噩的熬着,只怕熬到真正死了的那一天,对你哥来说,才反而是解脱呢!”
“可我哥还记得事儿啊,还认得我,也记得你!”佟乾一把攥住虎春的衣领,拎得他脚尖都差点儿悬空了,“你要是敢忽悠我,我就活剐了你!”
虎春脚尖点地的划拉着,两手挂在佟乾的胳膊上,费力的呼吸,憋红了脸说:“你们家人怎么性子都这么急啊,你、你先放我下来,我才能说。”
佟乾一撒手,虎春狼狈的跌坐在地上,咳嗽了两下,满脸的褶子挤作了一处,“不明白还好,越明白越完蛋,这就和人临死前总要回光返照是一样的,脑子没了,心还能勉强使使,如今他连我都能记得了,哎呦,那我估摸着,阳寿左不过也就不出十天了,你有空在这儿折腾我,还不如赶快去棺材店订板儿选碑吧。”
他边说边瞄着佟乾,趁他发愣,撒丫子就往屋外头跑,生怕再被勒脖子拎起来。
可跑到外头一回看,却发现佟乾僵在原地一动没动。
过了好半天,才语带悲怆的问:“你说的,当真?”
虎春遥遥的点了下头,“我好歹吃了你几块饼,生死大事上,不能骗你。”
“那把我的填给他,成不成?”
“啊?”虎春自己都愣了一下,不由自主的又往回挪了几步,“要是硬说,倒也不是不行,他是能想起来一些事情只是,”他抬手指了指偏西的日头,“你就不说了,立时三刻就算完了,他呢,到了明天这个时候,阳寿也就差不多到头了。”
佟乾闭了好一会儿眼睛,终于下定了决心,抿着嘴看着虎春,“大师,麻烦你了!”
“真填啊”虎春一哆嗦,“为了一天清醒,搭上两条命,这人死不能复生,你可想清楚了!”
佟乾神色决然的转头看向了秦小乐,“我了解我哥,这么不死不活的,别说十天,就是再多活十年,也是糟蹋了他!至于我六年了,大家伙儿都没了,只有我独活,就总像是偷来的命,如今我好不容易寻着了他,就绝不能再让他也和老姨儿、三爷、糖糖,小地宝似的,一声不响的就从这世界上消失了,冤有头债有主,我宁愿搭上自己个儿,也要换他想起一切,替我们所有人痛痛快快的报了仇,让那幕后的凶手,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