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突然发现了自己权限的天花板,大概就是真正长大的开始。
秦小乐脸上还带着隔夜的胡渣,从总务厅里郁郁的走出来。
从那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全身而退。
只是他有些忘不了,刚刚自己当着受害人家属们的面,当着哭哭啼啼的谭小妈的的面,把排查结果上交给孟维津时,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刘姣音,那一言难尽的表情。
当然,刘姣音的表情一向倾向于没有表情。
可能是他自己疑心生暗鬼,可他就是觉得刘姣音今天的淡泊里,多了一丝深意。
他当时只觉得自己突然原地逆生长了一回,脚下生生沉入了地面半尺,脊梁像是再也挺不直了,宛如那个面馆的跑堂,似乎单单只是刘姣音的一个眼神,就让他的肩上如压重负。
他神情有些恍惚,但更多的是沮丧。
那种因为无奈而放弃的底线,向内挤压着心脏,压得变形,压出血痕,他知道此生他都将带着这道伤口行走江湖了,这种隐秘的屈辱感,一定会在时间的沉淀下,让他变成另外一个秦小乐,就像此刻被踩在脚下那委曲求全的影子。
他揣着被批准的辞职申请,感觉满眼望去,举头三尺全是一片灰霾。
漫无目的的游荡,脚底板自己擅自拿了个主意,带着他拐向了小铜钱家。
寥落的院子里寒碜的厉害,但也算利索,只是屋门紧紧的掩着。
依照以往的性子,秦小乐该一脚踹开房门,甚至在还没进院子的时候,就会煊赫的扯起脖子高喊着,让屋子主人出来接驾。
可是自从有了那个小姑娘的存在,他多少知道得避些嫌,万一碰见什么长针眼的事,以后再相处时,也实在尴尬。
他在院子当中站定了,用脚使劲儿踢了踢地上的木盆,又不轻不重的咳嗽了两声。
可屋子里好半天都没有动静。
他有些意兴阑珊,想起自己之前对小铜钱的那番嘱咐,估摸着对方也许正在外面人堆儿里浪荡,也不拘泥这点小节,自来熟的找了个小木凳坐下来。
约莫发了一会儿呆
心头突然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
他盯着那紧紧掩着的木门,倏然站起身来,上前倾尽全力的一脚飞踢,就见那扇本来就不太结实的门板,顺着中间蜿蜒的一条裂缝,“咔”的一声,瘫向了两边,彻底寿终正寝了。
门一碎开,从屋子里面,便迫不及待的挤出一股闷热的气浪。
不大的屋子里,门窗紧闭,炕上蒙着棉被躺着一个人,不宽裕的地面上,却拢着两大个炭盆!
被子一掀开,里头的小铜钱半张着嘴,瞳孔涣散,口唇皮肤都是一片艳丽的樱桃红色。
秦小乐抬手在他脸颊上使劲的拍了拍,又去翻他的眼皮,可对方已经完全没了意识,万幸的是呼吸虽然微弱,却勉强还持续着。
秦小乐拉起小铜钱的胳膊,把他打横扣在自己后背上,大跨步的奔到院子里,抄起地上的大蒲扇,在他脸上扇风。
“小铜钱儿!小铜钱儿你醒醒!”他顾不得自己手抖得像中风,出口的声音都变了调,连后怕都不敢细想,只觉得一步之差,自己差点儿就要成了千古罪人啊。
地上的小铜钱依然没什么反应,但呼吸好歹是稳定了一些。
秦小乐不敢再迟疑了,试了试他呼吸平缓了过来,赶忙又将人背起来,边跑边发疯似的叫车。
有认识的黄包车主动迎上来,瞧着小铜钱的脸色就明白了,“哎哟”一声,边帮着秦小乐一起把人挪到车座上,边说:“这都什么节气了,我们跑起活儿来,都穿单衣了,这怎么还带拢炭盆的啊?”
秦小乐心里一跳,不敢轻易答话,眼前的一切街景都恍惚出了重影,有种溺水般的头重脚轻,看着街上一个个人来人往的人影到底是谁?到底是谁下的黑手?到底是真的要害死小铜钱,还是只是一次试探,一次警告?
他张张嘴,看着黄包车夫的脸,也觉得十分可怖,粗喘了两口气,扶着车座,跟着车边跑边说:“他这人就是迷糊,应该是受了点儿风寒快,去找大夫!”
他紧紧攥着小铜钱的手,如果可以,宁愿给对方分上自己的半条性命。
好在这附近的摇铃大夫,都有医治碳毒的偏方,随便找上一个,也能很快对症下药,缓解了小铜钱的病状。
“放心吧,他这种程度呢,还不到重度,再等等就能醒过来了。”一把山羊胡子的大夫笑眯眯的看着秦小乐,一拍他的肩膀,才发现对方依然抖得厉害,又笑了一下,“别的病症不敢说,光去年一个冬天,咱们六盘桥地界中了碳毒到我这儿来医治的,就六个,六个!只要发现的早,都没大事的!你这小兄弟,估计接下来几天,还会时不时的头晕,犯恶心,干不动重活儿,不过用不了三四天,就全都能好了。”
他顿了顿,也有点儿好奇的问:“不过这大春天的,气候不冷不热的正舒适,怎么还在屋里拢碳了啊?”
秦小乐警惕的快速看了大夫一眼,不是他杯弓蛇影,只是眼下谁在他眼里,都好像在笑面之下,还有副别样的狰狞面孔。
他胡乱掏出一把钱,也不管多少,直接往大夫怀里一塞,强行把一滩烂泥似的小铜钱背在后背上,不顾后面的招呼声,又踉跄着走出来。
他深一脚浅一脚的,把这些天的事情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红豆班后院儿。
唐迆正在炕上看戏词儿,忽然从门外面一阵风似的闯进一个人来。
他跪起身,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已经手比脑子快的伸出手,帮着秦小乐把背上的人接到炕上。
“诶,怎么是小铜钱儿?这小子怎么了?”唐迆一脸错愕,再一抬头,讷讷的叫了一声“小乐哥”,就见秦小乐的脸色白里泛青,实在难看的厉害。
他探了探小铜钱的鼻息,心下稍微松开些,忙又拉过枕头,抻过薄毯子来,给他安置好,才跳下炕,趿拉着鞋赶着追出门来,死死的拉住秦小乐的袖子,“小乐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你别急着走,我看你这脸色不对,你要去哪儿?要么我替你去,要么我陪你去!”
秦小乐甩了几下,都没甩脱,板着脸小声说:“小铜钱儿麻烦你给看着些,只要我不回来,无论啥时候,他身边都不许离开人。”
“你等等!”唐迆被他甩的一个踉跄,干脆舍了鞋,光着脚追出来,“你别去惹事啊!今天你不说清楚,绝对不许走!是谁惹着你们了?警署的事?还是和谁私下里结梁子了、犯口角了?你稍微等等,我这就让人去找三爷,好赖不济多叫上几个人,啊,要不你把班子里的人都带上,好歹唱戏的人,手脚上都还”
秦小乐被一股心气顶着,手下就没了轻重,攥着唐迆纤细的手腕子,好悬没给撅断了,“谁也不许说!听没听见?去,看着小铜钱儿去!”
唐迆一个趔趄,几乎跌倒在地上,再爬起来时,秦小乐早已经大步走远了。
秦小乐的血浆在血管里不住的突突。
他只有一个原则,动他可以,他能硬扛着,但,绝不能动他身边的人!
耳朵里灌着冽冽的风,他气势汹汹的回了家,打开木箱子,几下扒拉开上面的衣服,探手摸到最底下,掏出了那个闲置了几个月的黑色荷包。
这里头的石头坠子,尚且不知道有什么用,他随意的扔在了炕桌上,盘着半条腿,只把黄寡妇给他的那个小纸人儿抖落出来,摊平在桌面上,尽力摩挲开上面的褶皱。
他焦躁的看着这个诡异的小东西黄寡妇说过,得贴身带着,沾染了身上的怨念,才能得用。
怨念他现在足足的,满的都快要淹死自己了,可贴身虽然没有直接贴身,但这箱子里也都是他的衣裳物品,应该也能行吧?
白纸人的脸上只有两个不对等的黑窟窿,手脚也剪的不太对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