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地(三十)(1 / 2)

事无不可对人言 洱深 9505 字 2023-05-22

回到家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老姨儿岗芝的屋子里还亮着一盏如豆的油灯。

仿佛回到了幼年心理上极为动荡不安的那些日子里,秦小乐刚刚听说了自己是个“野崽子”的身世时,半夜架着还没地缸高的小身量,一晚上的觉,硬是要分成四五段,每每从短促的梦里惊醒,都要悄悄推开屋门,望向老姨儿的窗棂子。

他很怕这个不怎么慈爱,平时总是对自己粗心大意的女人,也会有抛下自己的一天。

后来有一次,老姨儿起夜的时候瞧见了他在外面堂皇的张望,没头没脸的把他臭骂了一顿,可打那之后,甭管多晚,她屋子里,也总是不熄的燃着一盏油灯。

那手指头尖儿大小的一点光火,足足持续了一年多,直到他自己都混忘了这事,才悄然熄灭了。

潜移默化的,幼年的他就心领神会了这份慰告。

虽然他早已成年了,不再是那个半夜里噩梦惊醒,总怕老姨儿落跑了的孩童,可每当瞧见那屋子里的一点灯火,还是没来由的会感到一阵踏实和熨贴。

他心里装着事,悄默声的靠在门框上,顺着门缝往里面瞧。

就看见伤寒未愈的老姨儿,盘腿拥被坐在炕桌前,额头上还扎着个滑稽的青布带子,戴着一枚簇新的黄铜顶针,咬牙切齿的正和一副大鞋底子较劲呢。

老姨儿这人一贯拿不得针、碰不得线,却硬是要表演慈母心肠,每到他生辰临近,都要提早着亲手纳一双针脚七拐八歪的鞋来给他当礼物。

他多少次拒绝过,说老姨儿,我是捡来的,只有天知道生辰,你又没那灵巧劲儿,何必逞能干这个?不如拿这时间搓一圈麻将牌,赚了的钱都给我,还更实在些。

可老姨儿却偏像和他赌气似的,越做不好越要做,非得把捡着他那天当作他的生辰,二十双鞋,一双没落下过。

吵吵嚷嚷、打打闹闹的,一晃也这么些年了。

秦小乐一捂嘴,差点儿乐出声来——炕上的老姨儿又因为针尖儿扎在手指头上激恼了,把带血珠的指尖嘬在嘴里,下狠劲的把鞋底子扔下了炕,自己鼓着腮帮子生了一会儿气,又屈着腿下炕捡了回来,灯影里一针一线,龇牙咧嘴的继续做着鞋。

秦小乐默默的走回了自己屋里。

往常的日子真的挺好的。

他一点儿没过够。

只是连自己都没发觉,这时光如流水,一眨巴眼睛,自己也到了能顶门立户、支应门庭的时候了。

他也得学着像干爹那样,顶天立地的做个有担当的男人,保护这个家,保护这家里的每一个人。

这保护不是无脑的硬碰硬,而是更能屈能伸的审时度势。

就眼下来说,让他舍了命,往深山老林里去救颜清欢,他凭着一股子激情也就去了,生死有命,半点儿不怨怪旁人;可若是仅仅为了让祁家领了一份人情,就搅和进一个可能殃及家人的漩涡里去,那这买卖实在有些不值当。

他暗暗打定了主意,这次就认了这个怂,胡乱混过去明天的排查至于颜清欢那里的解释,他相信对方应该可以谅解他此前的信誓旦旦,懂得他这不愿以卵击石的苦衷。

人呐,遇到大事的时候,心里头瞬间慌乱没头绪,是在所难免的,可一旦自己说通了自己,自己给自己的行为找到了充足的解说理由,也就豁然开朗了。

他打定了这个主意,倒也是难得的睡了半宿的踏实觉。

第二天又故意磨磨蹭蹭的,直到日上三竿,才从家里挪出去。

白鹭旅社底下的巡警都撤了,只留了一个门卫老头儿,半瞌睡着坐在下面打盹儿。

秦小乐把他叫醒,四周看了看,“就你一个人在这儿守着了?”

老头儿懒洋洋的抬头瞥了一眼,没精打采的说:“今天不是最后一天了嘛,我们署长说明天这里就解除封锁了,来那么多人干啥,又不是磨洋工。”

“行行,我多余问,你接着睡吧,睡吧。”秦小乐胡乱拱拱手。

根据汪深坠楼后,身上那块压碎的怀表显示,当时事发的时间是凌晨三点零五分。

这个时间,在南城是绝对的宵禁,在北城,尤其是对一些北城的权贵们来说,不外乎就是找关系搞一张特殊夜间通行证的区别。

尤其白鹭旅社周遭还有不少夜间私自营业的食肆、酒坊、牌馆,老酒瓶一个知名度颇高的资深地痞,但凡有人看见了,就一定会被认出来。

教堂那边,他也去扫听了,没别的关系,只是老酒瓶冒充避难的信徒,以往未雨绸缪的去过几次做礼拜,这次也只是央求了毛子厨娘容留几天,但是他具体进去的时间,那厨娘实在没有留意,只记得是后半夜。

至于老酒瓶为什么会死在教堂外面嗨,那厨娘连秦小乐他们偷偷进了后厨都不知道,别的就更没有注意了。

可他并不是很上心的走访筛查,只是例行公事的去周遭窜了一遍。

当然,那天老酒瓶是偷溜走的,又是刻意防着别人找到他,估计自己也是着意隐藏了行踪,避着人的。

所以秦小乐询问了一遍之后,毫无任何收获。

说好了一天的时间,就算数蚂蚁,也得面子上把这一天混过去,他晃悠进了旅社对面一家咖啡馆,把菜单慢悠悠的反复读了两遍,才叫了杯什么汽水,小口喝着打发时间。

这个下午不早不晚的时候,除了他,店里再没有别的客人了。

老板趁着空闲,在他隔壁的桌子旁,面试来应聘的侍应生。

“以前干过侍应生吗?”老板问。

小伙儿话说得实在,“在面馆跑过堂。”

“你这身量”老板拿手比划了一下,“怎么总是缩肩塌背的啊,你板正的站一站,我看看。”

奈何那小伙儿老像个煮熟了的大虾,脊梁挺直了没一会儿,就会自然而然的又弯回去。

老板叹了口气,“你这形象惨了点儿,上我们这儿来的客人,都是多少有点儿身份地位的,你这模样”

小伙儿眼看这面试要黄,忙急智的自荐道:“我爹在老毛子的货场拉过木头,我会说几句洋话嘞。”

“哦?都会说啥啊?”老板终于拿正眼儿瞧他了。

小伙儿伴着手指头,“得劲、得娃、得力”

看着那小伙儿垂头丧气的走远了,秦小乐忍不住又嘴欠的和那老板聊闲,“这洋话的顺序不大对啊,应该是得力、得劲,得娃吧?”

老板眨巴着眼睛,半天才反应过来,苦笑了一下,“啥呀,他那是要数个一二三四,第一个就念错了,还得劲儿呢!”说着自己摇了摇头,又看秦小乐,“我也不要求别的,就是身条儿能像你这么板正,哪怕嘴皮子差点儿也没事啊。”

秦小乐一笑,心说你这要求还真不高,还像我就成,就怕你庙小容不下我这这尊罗汉呢。

他不走心的喝了口冲鼻子的汽水,随口安慰道:“没事儿,雇人也看缘分,慢慢选吧。”

“我也想慢慢选,这不是好好的一个侍应生,突然死了嗨,不说了,太晦气,他是上夜班的,临时也调不出人来,这两天的夜班,还是我自己顶的呢,可我这岁数,可实在是吃不消了。”老板说着站起来,“不打扰了,你慢慢喝。”

“等等!”秦小乐站起身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你说的那、那侍应生,是怎么死的?”

老板叹口气,“好好的在家,他媳妇儿刚还和他说话呢,结果一转身,就看见他脚下打了个绊子,不偏不斜的,扎进他们家水缸里,一口气呛住了,就过去了!”他唏嘘不已,“要不说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他媳妇儿才刚给他生了个儿子,这月子还没出呢。”

秦小乐从后脚跟儿升起一丝寒意,“这是哪天儿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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