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章: 萨谟奈人(2 / 2)

我插著裤兜,站在原地望著他,在头脑裡努力回忆他过去的长相,怎麽也同这个人联系不到一起,同样的,玩伴们也在相互嘀咕。

他显得很兴奋,神采飞扬地走上前来,一把拥抱住我,说:“林锐,我的老友,我刚回来,就立即想到你。”跟著,他牵著我的手,指了指身后坐在沙发上的黑髮姑娘:“这是我的未婚妻。我马上就要成家了。”

小“拉斐”说他搬到阿格里真托之后,大多时间都在厂裡打工,他觉得自己不想再替黑帮卖命,所以几年间下来,他倒腾了些生意,也赚到些钱。这次回来,打算开家餐馆,然后与他未婚妻尽快完婚。

“我厌倦了,真的。”他仰著头望着夜空,喷出个烟圈,叹道:“我感到,过去就像个傻瓜一样,天天弄得鸡飞狗跳。其实平静的生活多好……”话音刚落,便邀请我们去看他的店。我们挤进他的道奇车裡,开到了卡西多雷的餐馆门前,红漆当时还未刷上,仍是本身的象牙黄底子。店内堆著各种建材,四个小工在搞装修,嘈杂声一片。他站在过道中,不住闪身让道给走来走去的人,拿出本子,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记录着什么。

我们和他未婚妻站在室外,彼此有些尴尬,无意间对上眼也无话可说,只得点点头。那个姑娘终于开口问道:“很好的朋友吗?”

我嗯了一声,叹道:“从小认识的,他可是我们大家的偶像。”

黑发姑娘说她知道这里的事,然后说了些他们在西西里的生活,并且说等店子开起来,叫我们有空就来捧场,不收钱权当替他们打广告,给他们多招点生意。小“拉斐”从裡面出来,兴奋地拿起一支油画笔,沾了沾地上的油漆桶,和他未婚妻在餐馆的一块砖上写字,说napo年轻人那么多,他要把这里建成恋人角,让所有处在热恋裡的人都来这裡留下纪念。跟著,我们相互交换了联系方式,就让他开车送了回去。

我没想到,小“拉斐”竟然又回来了,而且更加令人不敢相信的是,他居然想要平静生活,和自己的爱人成婚,开一家平淡的餐馆,了此一生。或许,走在江湖之人终有厌倦的一天,这一天时早时晚,或许对边缘人来说,这样的归宿是最好的结局。然而,我已委实再难将他和过去那个狠角色联想在一起,他对于我来说,变化太大,已经实际是个陌生人。

不久之后餐馆开业。他自己一个人开车跑来马尔西人聚集地派发打折劵。社区的人看官应该都清楚,秉性就是喜爱贪便宜,尤其喜爱吃。那天他的餐馆人声鼎沸,我全家坐在餐馆室外,虽然我老爸很不喜爱这种吵闹的场所,吃完饭就自己一边散步一边回家去了。我和玩伴们一直待到午夜,帮他歇业关门,最后一起到港口闲聊到日出。

良好的局面打开后,餐馆生意一直很好,他负责採购,他未婚妻担当收银,他老爸老妈当厨工,还请了几个波西米亚人阿拉伯人当大厨。他们家裡分工,他做白天的,他父母做夜晚的。我去了几次没有遇见,免费吃了几次,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所以最后渐渐不再去了。

我依旧过著平淡无奇的生活,上课、泡妞、炫耀、跳舞以及偶尔打打架,一天又一天。与他的来往始终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也许,是我实在不愿意去打扰别人平静生活,也或许是,我们的年轻气盛正如他当年那样,总觉得与他已经产生代沟,格格不入了。

直到有一天,我在街头听别人在传,这才想起他。有人说他现在一直在被人欺负。一群卡西多雷的混子,时常在他店里赖帐,甚至还想要烧他的店。我和伙伴们感到匪夷所思,这怎麽可能?这种事,应该是反过来才是啊。他是谁?他是当年大名鼎鼎的小“拉斐”!红“萨谟奈”黑帮的成员,谁敢在老虎头上捉蝨子?

带着这份好奇,我们走去看他,结果见他关了店门,独自一人坐在餐馆石阶上抽著闷烟。见我们来了,小拉斐眼中竟然闪著难以置信的泪光。

“这个操蛋的世道。”他的声音有点嘶哑,扯开衣服给我们看他以前光荣的标记,一些伤疤。小拉斐流著泪似笑非笑地说:“我厌倦了,我是真的不再想混黑帮。可我等来了什麽?我竟然在受一群狗都不如的畜生们羞辱,这就是老天对我的答复?”

原来,他的店子业后不久,因为生意太好,招引来一批地痞流氓。这群人没事就去他店里吃白食,因为大多在夜间他不当值所以一直不知道,直到前不久他爸病了去顶班才知晓,俩老人已经被流氓白吃白喝了一个月有馀。于是,怒不可遏的他同这群人就在店门前打了一架,结果有几人被送进了医院。这件事后,流氓们变本加厉地来找麻烦,不是往他的店子裡放蛇把客人吓走,就是想要烧了他的店。儘管他也找老关系想要弄清这伙人来历,但过去跟他的人不是在牢里就是早已回归正常,毕竟他离开napo实在太久。这批新生代流氓个个是滚刀肉,既不怕打又不怕事闹大,逐渐他开始难以招架。我望著他,听著阐述,再也看不到这个人以往的霸气,他就像是个会打些架的普通市民那样,对我们大吐苦水。

“如果在西西里,我还能找些关系,可现在,我老家反而成了最不熟悉的城市。早知这样,我应该继续混黑道,我竟然要受这种渣滓的气。”他恨恨地将半截烟丢得很远。

“要不,拉斐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去将幼狮的人,还有过去黑三角那块的人都找出来,咱们去冲击他们基本盘怎样?”我倒是非常兴奋,摩拳擦掌的,早就有与他并肩作战的念想,只是他嫌我没有天赋不让我跟着,于是便问。

“不,这种事你不能碰,你根本不懂这行道,碰了也就陷进去,想出来就太难了。而且现在的世道也已经变了,不再是我们过去的通行法则。总之,这是我私人的事,你别管!”

之后不久,他的父母毕竟是老江湖出身,据说出资请那批臭流氓吃饭,给些钱摆平他们不要再来捣乱,事件也就渐渐平息下去了。

跟着隔了没多久街上人都在传,他未婚妻跑了,既没告别也没回老家,就这般无端失踪了。他把店子一关,离开了坎帕尼亚,四处找寻他的爱人……

小“拉斐”再一次失踪,谁也不知道去哪了。他父母重新把店开业,勉强维持著。大半年时间里,小“拉斐”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真是无妄之灾,混黑道的就是这种下场。”我老妈一脸大谬不然,团著手坐在饭桌前,谈著这件事,对我说道:“混黑道的就是这样,所以从小,父母让你不要在外与黑社会来往,就是这个原因。”我的父亲则坐在那头看报,摇摇头一言不发。

但这真的是所谓报应吗?他过去是混黑帮,一点也没错。但现在他仅仅只想要一个平静的生活,这很离谱吗?想到此我站起身,打断家人的唠叨,说:“不要再自以为是,他是个好人,只是你们并不了解。看在上帝的份上,请停止说他的坏话。”

家人有点吃惊地看著我,彼此叹气,说我从小实在受他影响太重,不过在此之后,他们尊重我的发言权,不再提起小“拉斐”,这个人就在我们的生活裡完全消失。但是没过几个月,就发生了一件令人难以想象的大事。

那天,我老妈气喘吁吁地跑回家,我们正准备等她一起开饭,彼此坐在桌前谈著无聊的事。她脸色发白地闯进厨房,甚至连手上的皮包也没放下,眼神惊恐地大叫:“杀人了,一整间屋子都是血,死了四个人。”

我们纷纷丢开餐具,跑出院子来到大街上,只看见人山人海,大伙都在往一个破酒店赶去凑热闹。那裡满是警车,几个警察架起一个坐在地上的浑身血污的人往车裡一塞。周围都是在议论的人,我拼命挤上前看,结果看见警车裡坐著的,正是小“拉斐”。

据亲眼目睹他施暴的人说,小“拉斐”怀揣著两把手枪,衝进这家酒店的一间客房,打了十六发子弹,然后掏出弹簧刀,将倒地未死的全数捅死。现场死亡六人,重伤两人,究竟是什麽深仇大恨,让他完全丧失理智?我们全然不知道,整条街甚至整个城市都是他的新闻,有人说死者尸检发现肝胆俱裂,还有人说不止死了六个还有更多,总之,众说风云,谁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麽,既有说得极其离奇的,也有人说这是复仇,他不该被抓走……

我不敢去想,那天究竟发生了什麽,而我,更加不想看到他的审判,他竟然可以连杀多人眼睛都不眨一下。这让我感到害怕。我不愿听到任何有关他的事,以及看他被关进监狱。

但最后,他依旧被送进了监狱,据说有很多人在法庭上声援他,说他是为民除害,但他的罪孽太过深重,被判无期徒刑,送去那不勒斯监狱服刑……

我越是躲避他的传闻,就越是听到越来越多关于他的话题。大致的说辞是,那次他父母请客流氓们吃饭后,小“拉斐”就变得不再关心店子,天天在外宿醉,整日不归,人潦倒不堪。当他再次回家,发现未婚妻不辞而别,于是便开始漫漫无期地寻觅之旅,最终在西西里找到,但女孩老妈不准两人见面,并且将他轰赶出门。原来,那一天他的父母请客流氓吃饭之后,有个流氓中途离开,闯进他家裡,姦污了他的未婚妻。那个可爱的黑髮姑娘隐匿了此事,直到不久后去做胎儿检查,被查出患上艾滋病。因此,她选择离开他,而让她得艾滋病的,就是强姦她的流氓。

他的未婚妻没任何音讯,不知道跑哪裡去了,直到最后身上再也没有钱,才回到了西西里老家,而小“拉斐”找到她时,她差不多就在等死阶段。也因此,她们一家恨透了小“拉斐”。

跟著,就是我们所知道,那场破酒店血腥杀戮的一幕……

我此后去探了一次监。

他坐在那裡,鬍子邋遢,那道伤疤醒目地爬在脸上。我望著他,一时也无话可说。

“我没想到,你会来看我。”突然看见我,他有些欢喜。

我沉默地点点头,表示我什么都知道了。

“我,一点也不后悔。那天,我就这样掏出枪,一进门,把所有的子弹都打光,然后掏出刀子,把每个人的喉管都割断。”他望著气窗射下的一缕阳光,贪婪地嗅著空气,惨笑道:“我做了我的本份,本来谁都不用死,是他们逼我走到这一步。我究竟在做什麽,真是难以置信。怎麽说我也是马尔西人聚集地过往的狠角色,我居然会被人欺负到这种程度。我早知如此,就继续混黑帮,混到死。滚吧,什麽只要过平静的生活你就会适应下来,我怎麽会可怜到被人如此欺负。林锐,我已经完了,我恨透这个该死的世道。他们全部都该死,都该下地狱去……”

一个狱警过来,让他不要情绪过于激动,他稍稍平覆了一些后,说:“林锐,你要知道,人难以选择自己的道路。我知道自己做了活该下地狱的事,但我一点也不后悔。你还记得当年我对你说,与我这样的人混在一起,你会很危险。你看,我就是一个渣滓,我到死也改不了,我如果能够有像你那样的家庭,我就可以有完全不同的人生。但是,我自出生就在大垃圾场,我从小就没受过什麽良好教育……我的父母都是好人,他们一辈子巴望我能够好好生活,而我最终也按他们意愿去做,但我所能得到的,就是这样的结局!你是除了我亲人旧友外第一个来看望我的人,我很意外。但现在,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我看见你我就想哭,我看见你就会想起我的过去,你把我忘了吧,我这样的垃圾是根本不应该出现在你生活之中。”

我始终一言不发地看著他,任他尽量发洩,很快时间到,我离开了探监室。走在空旷的院落,阳光正猛,让我眼前模糊一片。

我快步走著,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如同一个胎盘包裹的婴儿,在灼人的空气裡想要努力地呼吸,但是不能够。我的耳朵中有什么在挣扎著,久而久之,终于挣脱出来,隐约像是一种从地底下蔓延开来的叹息,一种难以解释的无奈,就像人有时望著无名墓碑感到撕心裂肺,惨伤里夹杂著愤怒和伤痛。

在我离开意大利前往美国的这一年,小“拉斐”在监狱裡自杀了。而在他离开前一周,他的未婚妻也死在了医院裡。按理说,自杀是深重罪孽,是去不了天国的,但社区的教会仍旧给他做了一场极为隆重的弥撒和葬礼。几乎大半的马尔西人聚集地的邻居都去见了他最后一面。他穿著一辈子没有穿过的黑色西装,闭合著双眼,就像沉沉睡去那样,那道刀疤显眼地横架在他的脸庞上。他还如此年轻,但已走到了人生的尽头。那弯弯的嘴角,带著一丝轻藐的冷笑,似乎在嘲弄这个无情的世道,也似乎在哀叹自己的一生。

“在古代,要知道,罗马人每一次和萨谟奈人作战,都要付出无比沉重的代价,那不是几千人,而是数万人。而一场战争的胜利,都是巨大的牺牲所换取。因为,萨谟奈人,是唯一会奋战至最后一人的强悍部族。这个部族,无论身处何时何地,至始至终也没有低下过高贵的头颅,同盟者战争期间,罗马人利用分化政策给予公民权,但是最终奋战到底的,唯有萨谟奈人和马尔西人。”我的老爸感慨的同时,望著落日余晖,说:“他是一个真正的萨谟奈人,不容轻视,不容侮辱,因为他有著他的尊严,以及一颗不会轻易改变的心,我想,他现在已经会,不,一定会,和他的西西里姑娘幸福地生活在天国裡。”

在红色外牆的餐馆裡,你在左边的牆上细心去寻找,就会发现,在一块深色的砖上,有用绿色油漆写著的,拉斐,玛丽亚娜,永不分离,一生相爱这段话。这是小“拉斐”重新回到napo打电话给我当天,和他未婚妻脸贴著脸,温馨写下的,也是这家店最早出现的一段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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