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落得更低了一下,浮在地平线上,随时都可能沉下去。
先前西边那一抹轻微的粉红,已经蔓延成了一整片的血红。
刘贺转身背对着夕阳,走下了丹墀,向椒房殿的方向走去。
……
是夜,在夜幕的掩护之下,执金吾棍打内阁大学士的事情,在长安城里不胫而走。
短暂的群情激愤之后,长安城没有像以前那样喧闹起来。
恰恰相反,格外地安静,甚至可以说比以往还要安静些。
断断续续的哭声、细不可闻的骂声、如丧考妣的叹息声……从许多巨室大族的宅门中传出来。
但是没过多久,通通就销声匿迹了。
豪猾们今日看到了天子之怒,不敢再有任何的造次。
伤了人也好,死了人也罢,关了人更无关紧要,总比被抄家要好。
天子把那股子的暴戾展现出来之后,豪猾们突然变得战战兢兢起来了,更后悔自己轻看了天子,做了一件糊涂事。
当长安城的朝臣百姓惴惴地揣测之后的大势时,未央宫的谒者们拍马而来。
接着,让人胆战心惊的“砰砰砰”的砸门声就在长安城的各个角落响了起来。
官员的奴仆们慌慌张张地打开了宅门,看到了只有送信的谒者时,才松了一口气——至少不是成队的郎卫。
但是,当那封赤底龙纹的奏书交到他们手中时,他们仍然像是接了一块通红的烙铁,想扔又不敢认。
谒者甫一离开,奴仆们就慌里慌张地跑向后宅,将这诏令交由自己的家主处置——这样的大事,家主才能应对。
……
大将军府后宅,张安世和两个儿子并肩而立。
前者的额头上有一大片淤青,鬓角更是少了一缕头发,脖颈上也有几道划痕。
今日午后的那一场闹剧里,张安世受了好几处伤。
和身上脸上的伤痛比起来,张安世心中的悲愤更是难以名状。
活在世上几十年,他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自己竟然会被当做刁民无赖痛打一顿。
若不是他腿脚利索,平日也还会练练剑,没有完全荒废年轻时的功夫,那今日还能不能回来,就真的说不准了。
今日的凶险,张安世光是想一想,就觉得胆寒。
那执金吾安乐和巡城亭卒,是真的敢下死手啊。
杯口大的包铁木棍说砸就砸下来,不管棍下的人是什么身份,都没有半刻的犹豫。
张安世亲眼看见安平侯杨忠被一棍打在面门上,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不知道是死是活。
那可是列侯啊,那可是前任丞相杨敞的长子啊,那可是堂堂的鸿胪寺丞啊。
竟然被出身低微的巡城亭卒打得半死不活,这还有天理可言吗?
这岂不是意味着任何一个平头百姓,都能将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吗?
天下岂不是乱了套?
张安世不敢再往下想。
“父亲,县官有何命令?”张延寿问道。
张安世苦笑了一笑,摇了摇头叹气道:“明日要开大朝议,看来县官的病是好了啊。”
“……”
张延寿兄弟二人没有说话,也知道自己的父亲为何苦笑。
把跪谏的朝臣贤达痛打一顿,县官的病就好了,岂不是再说张安世们就是天子的心病?
这又是一个不好的兆头。
“父亲,这诏令中,可还说了别的事情?”张千秋再问道。
“这大朝议规模不小,在京六百石以上的官员都要到前殿去……”
“你二人品秩都在六百石,明日也要一同前去。”
张延寿现在是右扶风都尉丞,张千秋是典属国丞,品秩都卡在六百石上,当然要奉诏前往。
“长安城中六百石以上的官员,足足有千余人之多,从未有过这样大的大朝议,不会有诈吧?”张千秋说道。
“你休要胡说,这有什么诈!?”张安世瞪了一眼张千秋怒斥道。
张千秋没有回答,但即使他不说话,想要表达的意思也昭然若是。
埋伏剑戟士,趁群臣毕至,将今日“闹事”之人一举拿下,说不定还要阖族拿下。
定罪、下狱、抄家……一应程序都有成制,谁知道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若是县官想要拿我等来问罪,现在来的就不是谒者了,而是昌邑郎或者羽林郎……”
“今日执金吾安乐闹出了这样的乱子,想来县官是要出来劝慰我等一番。”
张安世说到这里,再次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恩威并施,这是天子驭下最好用的办法。
他明知道从头到尾都是天子用的手段,但是却不得不吃这一套。
心中不管如何愤懑,明日仍然要面色如常地谢恩。
“不管如何,县官有诏令,我等只能遵诏行事……”
“还要再等等,等你们的姑姑怀上了龙嗣,县官的心性会安定一些的。”
“诺……”张彭祖兄弟二人笑声地答道,他们知道张安世所指为何事。
张氏父子没有再说话,静静地站在院中,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悄悄升起来的月亮,心情沉重。
……
内阁大学士韦贤后院的小花厅里,韦氏父子隔案而坐。
本该摆有茶具的案上空荡荡的,只有未央宫谒者刚刚送来的那份诏令。
父子二人已经反复看过了里面的字句了,对其中的内容没有任何疑问。
和张安世比起来,韦贤今日吃的苦头可大多了。
这七十多岁的老人被张安世等人送回来的时候,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
有赖张安世几人拼死保护,否则韦贤是在劫难逃了。
虽然没有受伤,但是韦贤也是在这花厅里躺了几个时辰,才把被吓得零落破散的三魂七魄收了回来。
才刚刚缓过气,还每来得及用晚膳,韦玄成就把天子的诏令送了进来。
和张安世一样,韦贤也认为天子是要在明日的大朝议上安抚劝慰他们。
此事恐怕就要有一个了断了——不管是好是坏。
那么,接下来,韦家要如何布局呢?
按照韦贤早先的安排,韦氏父子是在朝堂上分站在两边的。
唯有这样,才能让韦氏一门长久地存活下去。
韦贤总是反对天子推行新政;韦玄成则跟着天子亦步亦趋,极少进谏。
父子二人在朝堂上形同陌路来形容也不为过。
为了打消天子的疑虑和猜忌,韦玄成还搬离了韦府,带着妻儿到外宅去住了。
父子二人各烧一灶,计划很成功。
依靠这个策略,韦氏一门也得了不少的实惠:父亲是内阁大学士,儿子是大鸿胪。
但是现在,韦贤有一些动摇,他觉得天子不似心目中圣君的模样,也许不该让韦玄成离天子太近。
不似明君,国祚自然不长,跟得太紧,不是一件好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