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贤看到韦玄成始终一言不发,于是主动问道:“玄成,你如何看此事?”
“父亲指的是何事?”韦玄成一脸平静地反问了一句。
“昨日之事,今日之事,还有明日之事。”韦贤也含糊不清地说道。
昨日之事,指的是韦贤处处阻挠新政,俨然成了朝堂中最死硬的朝臣。
今日之事,既是指韦贤和张安世等人跪谏被逐之事,也指天子打压巨室大族之事。
明日之事,既是指天子召长安朝臣开大朝议之事,又指朝堂未来的走势和方向。
“数月之前,父亲就曾与我有过约定,约定父子之间不再讨论朝堂之事。”韦玄成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此一时彼一时,两头烧灶恐怕不是上策,县官不是要对付一家一门,而是要对付所有的世家豪门……”
“即使你把陛下这口灶烧得火热,暂时在朝堂上获得了重用和信任,但是到头来恐怕也是一场空。”
“你看那张安世和丙吉,在倒霍的时候立下了不世的功劳,今日不也是被打得如丧家之犬一般吗?”
“我韦氏一门这几个月来也算显赫,但毕竟没有立下那么大的功劳,陛下若是弃用,更轻而易举。”
韦贤平日看起来古板倔强,但实际上那也是一种伪装而已,对天下大势的判断还是很准的。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是连连叹气,讲到苍凉之处,甚至开始半真半假地抹起了老泪。
但是坐在面对的韦玄成,从始至终都端坐在榻上,不为所动,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
“父亲说这些是想让儿子怎么做?”韦玄成接着问道。
“伱平日见到县官的时候,还要多多出言劝谏,让县官为天下考量……”
“大鸿胪虽然没有什么实权,但是处理政事的时候,能偏向世家大族,就偏向世家大族,莫要太较真。”
“你可明白为父的心意了?”
韦贤这一番话,几乎就是推翻了原定的两头烧灶的方略,要韦玄成重新回到世家大族的阵营来。
“父亲,儿子明白了。”韦贤不动声色道。
“好,今日说的这些话,你定要听进去。”
“诺!”
韦玄成再次行礼之后,就离开了花厅。
看着自己的长子逐渐没入夜幕中,不知道为何,他的心中仍然也有一些不安。
自己这个儿子自幼就沉默寡言,城府很深,深到他这个父亲都有些看不穿。
韦贤刚才说的那些话,韦玄成真的听进去了吗?他不敢确认。
父子二人不知不觉中陷入到了一个相互猜疑的困境,不到最后一刻,韦贤看不穿韦玄成的立场。
若是有得选,韦贤宁愿没有和韦玄成定下过这“两头烧灶”的方略。
但现在已经没有退后的余地了。
当韦贤心中起疑的时候,韦玄成则站在韦宅的正门外,若有所思。
马车就停在门外,但是他迟迟没有上车,而是一直抬头看着匾额上那个“韦”字。
他的耳畔不断地回响着韦贤刚才说的那几句话。
一句句似乎都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有道理,他就一定要听吗?
一阵蝉鸣突然响了起来,打断了韦贤那沧桑腐朽的话语,在高亢的声响里,韦贤听到的是天子平日那些激昂的话语。
后者与前者相比,离经叛道许多,但不知道为何,对韦玄成更有吸引力。
如果他的父亲和天子代表着两个大汉,那么一定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大汉。
韦贤心中的大汉是一个威严、苍老而腐朽的大汉;天子心中的大汉是一个癫悖、年轻而生机勃勃的大汉。
二者放在一起相比,韦玄成自然对后者心向往之。
想到此处,韦玄成心中那份关乎“忠孝”的疑惑烟消云散了,他知道前路要如何走下去。
“父亲,你以前的话没有错。”韦玄成自言自语地说完这句话后,转身坐进了马车之中。
在阵阵车铃里,马车逐渐隐入黑暗中。
……
长安今夜注定无眠。
一夜的时间,足够谒者们把大朝议的命令递交到所有官员的手中了。
这道命令非常强硬,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不管愿不愿,六百石以上的官员,必须参加朝议。
翌日,卯初时分,长安城北门那厚重的门在一声干涩的“嘎吱——”声中缓缓打开。
中垒校尉、射声校尉、步兵校尉、虎贲校尉四营一万人,浩浩荡荡地北门穿行而过。
在一阵阵铁哨声和口令声之中,这一万精锐汉军有条不紊地向长安城的各个方向散去,关防住各处要害的通道。
与此同时,属于南军的期门郎三都尉和车骑郎三都尉共一万五千人从西门鱼贯而入。
和四处分散束手的北军相比,这六营南军的目标更为明确:明光宫、长乐宫和未央宫。
每个宫殿,都由一营期门郎和一营车骑郎共五千人戍守,可谓戒备森严。
除了这两万多南军和北军之外,执金吾下辖的两千五百巡城亭卒也尽数调出,关防住了各府衙、武库和诏狱等重地。
至于未央宫和长乐宫中的兵卫和剑戟士,也全部整装待发,穿甲执刃,神情肃穆。
短短半个时辰,这三四万精锐的甲士就在各自将校的带领之下,各自就位了。
南军和北军相互掣肘,城内和城外相得益彰,偌大的长安城被围得像一个铁桶一般。
不管是哪一支人马,都是这几个月来由天子亲自练出来的“新军”。
从将校到兵卒,全部都经过层层选拔,与世家大族的牵绊非常少。
忠于天子的新军,悄然入城,当然不是为了作乱,而是警告某些人不要作乱的。
……
当第一缕阳光越过城门的城头,照进长安城的时候,大街小巷中,亮起了许多刺眼的光。
以前是“黑云压城城欲摧”,今日是“甲光向日金鳞开”。
卯正时分,长安城的官宦之家,不管宅门大小,陆续打开了门。
不同品秩的官员穿着各款袍服,戴着各色组绶,从门下鱼贯而出,坐上自家的马车,惴惴地向未央宫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