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2 / 2)

因为避世,所以厌世。

高中三年级,对于每一个人,都有殊途同归的非凡意义。无论是否金榜题名,这一年都值得被铭记,因为此番会有最壮丽的考场,和最盛大的离别。

注定的终点,让路途更生动。

班主任李飞重排座位,我迎来了两个新同桌——命中率百分百之三分超人、黝黑皮肤使用者、大富大贵方脸男、鸡窝式宅男发型拥立者、论坛坛主的老父亲、评论杀手、萝莉猎人林夬,以及无人能抢断运球之胯下达人、永不滑落的眼镜掌控者、卷寸齐刘海创始人、健身导师、人生教练、阅卷无数老司机、博闻强识钱树人。

我们的座位被安排在了教室的最角落,荣幸地成为了后门看守者,由于我们三人都不约而同地偏爱这个座位,便常年霸占着这里,任山转水转,都再没有挪过窝。

s班的同学们都为学习忙碌了起来,身边的人好像都有他们各自的目标似的,每个人的眼中都发着光,但那些光之魂,并不能抚平我的创伤。

他人的努力使我相形见绌,明白自己与这朝气蓬勃的世界,到底是格格不入的。每当我翻开书本都无心阅读,每当我打开考卷都无从下笔。

不是学不会,不是做不出,是找不到任何答题的意义。

就算考上清华北大,也不能使我逃离这自责与悔恨,我已经是一个废人,又何必再争这些虚名。

哪怕我未来过得再风光无限,我的错能更正吗?我的爱会回来吗?

有时我会痛恨这个无用的自己,痛恨改不掉恶习的自己,痛恨无法好好地学习和生活的自己,所以,我试着找个办法让自己清醒一点。

寂静的失眠夜里,我会站在厕所的椭圆镜子前,右手握着水果刀,横在左手手腕上,想割上一刀让自己醒来,但我却不是个勇敢的人,刀刃靠得越近,我的手就越颤抖。大多数时候,结局都只是,畏死的我冒出一身虚汗,全身无力、失魂落魄地跌跪在镜前。好不容易坚决几次,也只不过是能在掌心或指尖划出一丝浅浅的血痕。

后来,我会拿起父亲随手放在餐桌上的打火机,躲在厕所里把门反锁,坐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用打火机的外焰小心地灼烧自己的皮肤毛发。火焰是不受控的,我再胆怯,这个方法也能偶尔奏效。

十七岁的我阅历有限,只知道痛感能令人清醒。

怅惘的人们都渴望上岸,但我唯安于深海,岸上与我而言并无意义,我亦已失去上岸的资格。爱能拉我上岸,但我将在混沌深海坠入永夜,等不到再爱的那天。

我宁愿回到那个,眼中只看得见叶芸一人的时候,回归从前那个情比金坚、镜花水月的比翼浮梦,在那里,我好歹还是一个执迷不悟、为爱追寻的苦旅人。可宣淇的到来和飞宇的离去却让我开始看见他人,也看见自己。一旦看见自己,才发现山河破碎,断壁残垣,梧桐寂寞。

原来我是自己罪恶的囚徒,囿于失落悲伤,护着血泪罗刹。

晚自习的教室,总会突然在某一个瞬间变得特别安静,冥冥之中,四方交头接耳的闲言碎语会在同一刻停止,这一刻,只留下纸笔摩挲,和书页潋滟翻飞的轻响。这一瞬,我也会下意识地随着教室安静下来,收起白日里倥偬躲闪的眼神,坦然地右手托腮,左手转笔,久久凝望叶芸的背影。

两侧百叶窗外的世界都是灰暗的,只有教室里的我们披着光。她课桌前齐眉的书山就似随手扎束的蓬松马尾一样,每天都要翻上数次,在多少沾点完美主义式强迫症的我眼中,显得凌乱。反观我身前的书山虽矮,却是纤尘未染,每天忙着反复将边角对齐。

明天又到了该大扫除的日子,按照座位从右向左一列列轮换的顺序,这次我需要仔细打扫干净的,应当是叶芸左手边的那个座位。不过随着桌面上教辅堆积得越来越高,叶芸不知是否也会像其他同学一样,宁愿挪桌子也不愿搬书山。

考虑到不同的可能性,干脆两套桌椅空间便一道清理了吧。

下课铃刚刚响起,叶芸就急匆匆地收拾好书包,快步自前门离开了,大概是又为这漫漫长夜,安排了什么复习计划吧。叶芸前脚刚走,郭诚后脚也有条不紊地收拾好了书包,朝车棚赶去。不过这阵子,他俩一起行动的频率,似乎较疏了些。

我一如既往地对着桌面上空白的习题发呆,呆着呆着,目光瞥向了自己的指甲,猛然发现自己十指指甲下方的白弧形半月牙全都消失不见了。

按照道听途说的健康理论,我的身体莫不是已病态蔓延,就将要油尽灯枯。

时间差不多了,叶芸应该已经和郭诚分道,这会儿大概快到南山大桥了吧。“护送”她回家的这一路,我当绝无可能会遇着她了。我是不背包的,早上两手空空地来教室,夜里再两手空空地走。

自行车在光影稀薄的车棚里,也能轻易摸到几斑锈迹了,毕竟上了年岁经了风霜,再矫健的山地车,也总会老的啊。夜里骑车,我不得不戴着自己讨厌的眼镜,失了它,怕是掉进井盖下水道里我都反应不过来。

田家炳楼,属于高三教室的灯也已经熄了大半,人影稀松,保安懒洋洋地靠在门栏柱子旁,眼神看管着学生们,也不需再吹着哨子维护校门秩序了。偶尔碰着几个在校园里不扶车反骑车的浪徒,再迎上前去冲他们叫骂两声便是。

想给自己加点戏的时日,我一般会在出校门之后,就骑车拐进对街那条黑灯瞎火坑坑洼洼的小巷。这条巷子其实和大路是殊途同归的,只是难走了些。白日里,巷子口每天都热闹非凡,颇受欢迎的武大郎烧饼、杂粮煎饼、肉丸炒粉以及烧烤摊位,都集中在这儿。

但今天我不想挑战颠簸小巷,直接走了大道。经过的第一个拐角,二楼的那家gbf餐厅,就是我和叶芸第一次相互投食的地方。当年用银质调羹,我喂她一口牛肉,她喂我一口野山椒,都得要害羞脸红到不行。

叶芸好辣,却又吃不得辣。

拐完第一个拐角,过了文具店就是浅州七中的地盘了,七中这片是一条笔直的小吃街,二楼开了一家琴行,曾经是我考级的地方。小吃街上的狗不理包子已经关门了,无骨鸡柳却会开到很晚,现在这个点,依旧聚着络绎不绝的馋嘴客。

小吃街向前有一个修车店,接着是一座小型的三角花园,分开两条岔路,一道向左,途经一整条售卖手机与电瓶车的街市,通往柳巷与城中大转盘,另一条笔直向前,会先后经过袁轶和曹飞宇的家。

初中那会儿,我陪叶芸时向左,陪兄弟时向前。如今,怎么走都无所谓。

因为这两条岔道,最终都会相聚于南山大桥桥头的一个十字路口,先于叶芸离开教室的日子里,我便是藏在这个十字路口等她。

人生当真空白无趣,每天走一遍叶芸回家的路,似乎已经成了人生中唯一有意义的事,有护她周全,以防万一的意义。不,或许更实际的意义,只是能够让自己心安。

哪怕我曾做过一些对的、好的事情,可有些呵护,对别人是骚扰;有些帮助,对别人是包袱;有些感动,对别人是伤害。她背对着你,那这一切,只是在误她。

仔细想想,叶芸自从说出分手后,每一言每一行都很决绝,哦不,她甚至再没有和我说过话。大概她的分手,就是传说中驷马难追的分手吧。我从死缠烂打苦苦挽留,到如今罪孽缠身,每天只敢偷偷摸摸地重复做这无用功。

我该不会是个变态?

不知道为什么,追不回她,重逢无望,做什么都是错。

那么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金榜题名无用,永寿长生无用,寻旧友无用,觅新欢无用,做梦无用,回家亦无用。叶芸不在身边,世界只有不断投喂的恶果,全无生机可言。

我啊,已经找不到出路了。

夜色荒凉,我又行至鹿鸣大道的这个十字路口,再等一个红绿灯,便可上南山大桥。左手边,一辆棕橘色的大货车远远地驶来,睁着耀黄的眼,轰响低沉又压抑。

我往南,在候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红灯,它向西,要过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绿灯。绿灯还有四十秒,足够笨重的它通过,而灯光闪烁转换后,我便要骑过南山大桥,去确认叶芸,是否一路平安。

但我突然生了一个想法,我想去撞它,撞了它,我错放的命运就会归位。我没有时间过多思量,几秒后,它就会悠悠地驶到我面前,快速地通过这个十字路口。我对这个十字路口太过熟悉了,每一寸的景,我都了然于心。我知道以这辆货车的速度,当它的车头与左手边第三棵树相齐时,我只要狠狠蹬两下脚踏,那么我和它,都将再无闪躲的可能。

心下计算着,大货车已经开到了那棵树前。

“能行的。”这样想着,我用力踩了一下脚踏,单车冲了出去,而我眼中的世界,忽然间慢了下来。

我本以为在最后一刻,我会问自己,问这一切这一生是否荒唐,但我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我的视线盯着疾驰而来的货车,竟觉得这辆车,满是脏污泥泞,实在是有些丑旧了。

神经高度紧绷,腿部肌肉一刹那便蓄满了力,抽筋的僵痛也紧随而来,再踏一步,我便不用深陷业障,我的错误能回收,我的谎与恶,都会有向阳向善的归途。

车笛长哮,如同炸响的洪钟大吕,听着令人悲悸。肾上腺素再度飙升,我猛地把车头急急右扭,双脚狠狠地踩向大地,握着方向的手掌青筋暴起,瞳孔一下子胀痛得厉害。

棕橘的深色幻影近在咫尺地擦过,凛然掀起一阵冰冷狂流。我不知道自己停下的理由,就如同不知道自己欲要撞上去的理由一样。

有好心的路人跑来查看我的伤势,我摇了摇头,略撑了撑抽筋的小腿,便无事发生一样地离开了。往返南山大桥的一路,我脑子有些缺氧,一直在不断地细声自嘲着。

本以为我若有一天会悍然赴死,必然是为了那远高于生命的爱,为了她奋不顾身。万万没想,今日寻死,却只是放弃因果,从了这苦痛的麻木。

抑郁可怕的不是负面情感的增强,而是,无感。

也许那些自杀的人,不是因为哀莫大于心死,心并非是死了,而是忽然消失无踪了。突如其来的空虚,顿时令这世事全无意义,世界不需要我了,我也不再需要这个世界。既然恩怨情仇生死悲欢都无意义,我又何苦执着于存在呢?因为一切都失去意义了,所以我的所作所为便是这世间的所有,再不需要理由。只怪我上一次选择了活着,这一次碰巧选择了死亡而已。

命中的字典已焚烬,水与城无别,雷与夏无别,鬼与镜无别,善恶生死亦无别。你说我想不开选择了死亡,其实我并没有想,也并不曾做选择。

精神在幽冥地府游荡,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我完全凭着往昔数百遍的肌肉记忆,操控着单车,骑过浅州的大街小巷。

路中,我忽然遇见了一双冰壶秋月般的眼眸。昏暗街灯下,身穿蓝白校服,骑着小电驴的她从我身边须臾而过。擦肩的匆匆一眼,就仿佛流转了无尽岁月,复苏的时空,把我霎时遏止在原地。

枯枝轻吟,转身望去,她已过了马路,把车开进了供电局的小区大门。

我慌忙地咬了咬手指,淡红齿痕告诉我,这场偶遇不是错觉。

旧影渐渐融入黑夜,女孩的名字,我已无比明晰。在这样一个赴死的夜晚,一位六七年未见,几乎已忘却的人,只要匆匆一眼,就能轻易叩开我尘封的心门。

月白风清,婆娑缱绻,至此凝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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