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拥风,吻花,缠雪,绵月。
云雨禁果,含而未食。
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回到了江边,左手潦草,右手荒唐。
浅州有两座一模一样的浮桥,一座立于南山大桥与世纪大桥之间,在小城的中心,另一座则立于古城墙之外。
本该回家的我却鬼使神差地走向了城中浮桥,回想起在城外浮桥上,我与翟宣淇初见时的场景。
宁愿宣淇来见我的心意,只是一场错觉。刚刚发生的事,瞬间就少了几分记忆,我竟像是从酒店天台直接坠到了江岸,摔傻了一样。混沌飘摇,浆糊般的思绪使我目不视物,立足不稳险些跌落水中,仿佛一名吃醉了酒的蓑笠翁。若不是被袅袅江风吹冷,又被桥上熙攘的行人吵醒,现在的我大概已在这暗江中潜泳了。
我站在桥的最边缘,半只脚掌临空踩在江面上,仰望着那座似皇家奢华的酒店,千百扇落地窗,已分辨不出哪一扇藏有她的剪影。
苍天捉弄,一晌贪欢,可惜雨却停了,若是今夜落着连绵无休的倾盆雨,也许就不会有来来往往的过路人,也许我就能陷入寒江迷离之中,任俗世无能狂怒,再不敢使我烦忧。
在这般神奇的一天走到生命的终结,或许是幸运吧。但我知道,我终究不会甘于这溺水之苦。
告别宣淇时,我好像说出了世界上最尴尬的话:“谢谢你。”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如此不负责任的败情之语,但我知道“随心七七”,就如她不经意间许诺的那样,再未登陆过。无限江山,温润的她,自此断了音讯。
云天之下,我仿佛还能听见她的声音,如大漠孤烟中,凋香自赏的断雨白莲。
第二天,周日,晚自习的课间,曹飞宇下楼来找我一道去食堂买吃的,我心神不宁,加上这两年喜欢上了独来独往,习惯性地拒绝了他。
周一的升旗仪式上,副校长和教导主任的发言突出一个义正言辞、慷慨激昂,告诫高二已经走到尾声的我们,莫忘厉兵秣马,高三风雨欲来。
上午第二和第三节课之中间隔的时间一般是用来给全校师生绕圈跑,或者是做广播体操的,但今天因操场地面湿滑,所以这二十五分钟,就变成了一个纯粹的、足以打一场篮球的长课间。
我想去食堂买杯豆浆喝,在楼道里迎面碰上了飞奔的曹飞宇,他只说自己急着要去找陆雨。从食堂回教室时,我又在楼道几乎同样的地方偶遇了飞宇,与他同行的还有初中班上的贺少澜和袁轶。
袁轶同我和曹飞宇三人被初中同学戏称为黄金铁三角,可我已经很久都没见过,也没想起过那个可爱的傻小子袁轶了。
楼道窗台的曦光洒在他们身上,曹飞宇看见我时的目光,透着些意外与惊喜。贺少澜一把揽过我的肩膀,说道:“你跑哪去了,我们正找你呢。”
“怎么了?”我不明就里。
少澜的脸拉出了一副大写的吃惊表情,惊讶道:“飞宇这就要走了你不知道吗?”
飞宇也有些不解地看着我,道:“我今天走,前阵子不是和你说过了吗?”
我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飞宇为什么突然就要离开了。他已经和我说过了吗?是我忘了吗?是我忽视他了吗?
“走?去哪里啊?”
“我要回xj参加高考啊,所以高三得去xj读一年。”
曹飞宇办好了离校手续,上课铃响了,我迟迟没进教室,站在班级门口的走廊上目送他一步步走出校门,身形越来越小,身影越来越远,在栅栏外时隐时现,最终消失不见。
是吗,直到至交好友踏出校门不再折返的这一刻,我才知道他要离开,甚至没有任何道别的话语。
打球打游戏都勾肩搭背地黏在一起,雨后骑车时还必须得先行一步,伸手拉扯头顶的树枝,为身后的人来一场猝不及防的“人工降雨”。南非世界杯决赛时,我躺在曹飞宇家的沙发上,和他一起不眠不休可乐代酒,见证了红衣斗牛士的捧杯。为了通宵打cf和dnf,我也曾借宿于他家同吃同住同床共枕。
篮球场上,直勾勾地初学三步上篮;沙漠灰里,拿着一杆鸟狙掩护冲锋;小酒馆内,街霸对蓝拳谁也不服谁地pk;烧烤摊、拉面馆、奶茶店、放映厅。其实这个城里城外处处都有我和朋友们形影不离的珍贵记忆,被我规避与忘记。
三中雨过天晴,而我阴霾惑心。原来我一直都不待见自己的朋友啊,他们笑脸相迎,我却冷眼相待,这两年对身边的人,我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了解与关心?
我像行尸走肉,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又想起前日,自己如此轻易地就辜负了宣淇那一双爱笑的眼睛,也同时辜负了还放不下叶芸的自己。那天,我第一次开始衷心地祝福叶芸和郭诚,希望他们彼此的喜欢是真实的,希望叶芸说出分手后,就再没有回头看过我。
一个坏人,不值得被善待。
突如其来的风暴瞬间摧毁了我蜷缩的心态,原来我劳身伤神、空耗青春,努力要挽留、要赎罪,却不止负了叶芸,而是负了所有人啊!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数学课,我兀自坐在教室里,想到被我辜负的友人与岁月,和伤痕累累、恶贯满盈的自己,忍不住地小声啜泣、放声大哭。讲台上的数学老师“天师”和邻座的同学都看到了,但他们很照顾我,都默契地选择了视而不见,只从不知何方递来了一包纸巾。我强行忍耐着克制着,却还是泪流了大半节课。
失恋的第一次哭泣,竟是在如此丢脸的场合。这两年哪怕再伤再痛再落魄,都只不过是化作深夜枕边的几滴泪痕罢了,从来就没有像今天这样哭过。
是夜,我回到房间,看见了那张床头柜上摆着的,儿时的自己穿着小熊t恤,在上海火车站外憨笑嬉戏的老照片。
我看着他,忽然涌起一阵剜骨噬心般的愧疚。
对不起啊,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儿时的我啊,世界本该是你纯真的模样,现在却被我活成了一片残瘴。你读遍了周围所有的兴趣班,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家中的墙壁根本贴不下你的奖状,你可是小学的风云人物啊,从来都是邻居们口口相传的别人家的孩子。少年的你在初中那般年纪就能遇见爱你的、你爱的姑娘,她那样美好,你们那样美好。连跑带跳,你可以一口气登上黄山也不觉得累;你每天都会有奇异的想法,善于发现身边微亮的萤火;你学习成绩人人艳羡,轻轻松松就能心算出最难的数学题;你合乎内向与外向双重性格,很会照顾人,是一个快乐的孩子啊。可现在呢,如今的你却被我活成了这般模样。五年级时你悄悄拿走母亲的一百块,是为了给朋友买生日礼物,可现在你却偷钱去黑网吧上网,你为了省网费,在面馆偷天换日,在书店顺手牵羊。你昼夜不分状若癫狂地用手机看爽文,你上黄网***,你发愣,你胡为,你欺瞒,你自虐,结果近视了、散光了、肠胃坏了、成绩烂了、眼圈发黑了、下巴后缩了、丑了、病了、沉沦了、堕落了、跑不动了、没有梦了。身边的朋友头破血流,你也能无情地视而不见,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你说不是的,我是重情的,可论及情,你对得起叶芸吗,你又有哪一点,对得起那位山城姑娘呢?
你已经失去爱的资格了啊。
你为何会被我活成这样啊!
能原谅我吗?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按照浅州三中的教学惯例,各个学科必须在高三之前完成整个高中知识的教学,高三后便不再学习新知识,而是用一整年的时间进行总复习以及题海试炼。
所以高二的暑假,大家毫无怨言地补了一个多月的课,争取不要落下最后的这些新知识点,第一遍学得好,复习起来自然才能事半功倍。看着高三还没开始,周围的尖子生们就一个个紧张了起来,我也近朱者赤地被唤醒了一丝学习意识。可我一想到自己高中各学科几乎都没怎么听讲,这最后几个新知识不学也罢,所有学科干脆整整齐齐地站在同一起跑线,等总复习的时候从零开始学习便好。
我的重心,放在了叶芸的生日上。感谢这次高三冲刺前的集体补课,让我有机会又能在叶芸生日时,陪在她身边了。这也许,是我能陪伴她的,最后一个生日。
经几日的苦思冥想,却发现自己能做的,好像只有一件事。
叶芸生日这天的早晨,不少同学笑着为她送上了祝福,不过身为“叶芸的陌生人a”人设的我,并不能这样做。
我要为她放灯,放掉那一盏,初三时在烟火之地,和叶芸互赠的孔明灯。我们约好有朝一日,要再一起放灯祈愿。
晚自习的课间只有十分钟,而且若要在操场顺利放灯,让整座田家炳楼的人都能通过百叶窗看见,则需要躲开保安的巡查和老师的阻拦。
时间紧任务重,我邀请了两位得力助手——互为儿时好友的初中同学袁轶,和高中同学工兵。为了掩人耳目,我特意联络了家离学校较近的袁轶,把孔明灯提前放在了他家,待晚自习时再由他把灯带来。
铃声响起,执勤老师回办公室打水,刷题的同学们不约而同地起身伸了个懒腰,我和工兵交换了一下眼神,一前一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向了操场。天阶夜色下,黑漆漆的草坪上空无一人,轮岗的保安正打着手电筒,吹着口哨由主干道往校门方向走去,袁轶已经候在操场之外,门栏虽上了锁,但翻墙这种小事对我们而言完全不是问题。
小跑到足球场的中线圆心处,工兵默契地打开了早已备好的手电筒,我借着这光,按照这些日子脑海中不断重复演练的方法,把竹篾扎好,支成方架,糊上阻燃薄纸,撑成一盏天灯,小心地把松脂放置在底盘上。万事俱备,袁轶掏出打火机,我们围在一起把风遮蔽,终于点燃了松脂。三人手握着底盘竹篾,上课铃响起,灯笼慢慢膨胀,有了祈天升腾的迹象。
“放了吧。”我说。
纸灯一声轻响,缓缓飘向远空。
但愿她的高三,能够如愿以偿。
就读三中的六年间,从未听闻过有谁曾在晚自习的操场放灯,没想到这一次,我们会如此顺利。
放飞这盏灯,我仿佛也放走了所剩无几的希望,幻化的夜光,叶芸,是否看见呢?
“当天上星河转,我命已定盘,借你的孤单,今生恐怕难还。”短暂的暑假,作业抄抄答案丢在角落,冷气少吹一刻都是煎熬。在看过电视上重播的剧集《射雕英雄传》后,我突然兴了转文科做导演的念头。
英雄儿女们,义撼武林,情染江湖,此生我若不能为之,创造一个幻境,又是否能弥补缺憾呢?
说来也可笑,从前视如粪土的文娱行业,竟如此快地就被我接纳了。
难道是受了翟宣淇潜移默化的影响,我也开始思考,是否耀眼的、镌刻的、发光发热的青春更有意义?还是我想和她拥有同样的目的地,增几分途中再见的可能?亦或是我,真如她所说那样,本就是个化风幻雨,和她相似的人呢?
戏子们能短暂地在屏幕中,带给人们一个虚假的世界,那方天地里,有人们求而不得的侠骨柔情、刀剑大梦、逆天改命、起死回生,这些遥不可及的空中楼阁,本与现实世界无相干性,也与芸芸众人毫无关联,但也许在某个倏忽而过的瞬间,它们能成为改变自我、感化世界的力量。
我看不起逢场作戏,因为我也善于自欺欺人。我看不起虚拟时空,因为我这些年,一直孤独地活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