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军也是从外地来矿上打工的,在这个宿舍里住了差不多有半年,据说他和我一样喜欢听收音机,不过他听收音机不是为了消遣,而是为了学日语——当时东北有挺多人往rb跑的,大多都是为了去这个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打工挣钱。刘小军说他家里穷,但是他觉得只要自己有足够的知识就能够改变命运,他说他要去rb,挣很多钱回来。
“那小子过得可苦啦,烟也不抽,酒也不喝,就靠矿上的三顿馒头过日子,从来不给自己开小灶。他也有一个话匣子,还有几本书,每天就对着话匣子看书,点灯熬油的,其实大家都有点烦他,不过看这小子年纪轻轻的有上进心,也就迁就他了。”
然而刘小军没有能够活到他攒够钱去rb那一天:“那天矿底下打眼,炮捻子一响,这边矿道就塌了,大矸石直接砸在小刘脑袋上,惨哪,连尸首都弄不上来,这事张老大、张老二都知道,他们是命大,没死在里面,就是可惜了那个好后生。”开矿采煤本来就是个高危职业,尤其在那几年,还是在这种私人煤矿上,各种因工致伤、致残、致死的事故屡见不鲜,“这种事我们经历的也多了,不过奇的是之后每次下矿走到那附近吧,都好像能听到小刘在喊救命,喊得那叫一个惨啊,跟着声音去找吧,找来找去最后发现声音是在石头里面的,我们都有点炸毛。老板在井上烧纸、请人来做法事都没屁用,结果就把那条矿道给封了,可就消停了两三天,其他线上隔三差五也能听到这声了,你说可怕不?”
我吞了口口水,老人吓唬新丁这算是老传统了,那时我在刚调去保卫科值夜班的时候,这种鬼故事也被老师傅灌输过不少。不过听说我现在正躺在个死鬼,尤其可能是冤死鬼的铺位上,心里难免有些膈应。
“他就喊,救救我,我痛啊,救救我啊,来人啊,杀人啦,我痛啊。。。”对铺老单的声音越说越小,忽然拔高了声音说道:“小陶!他就在你床底下躺着呢!”我被他一惊,真好似一桶凉水从头浇到尾,人一下子就坐挺起来,没注意上铺的铺板,脑袋给磕了一下,慌忙把身子探出去向床底下看。
宿舍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我也只好跟着干笑了几声,说老单你他妈是单田芳他们家的吧,不去说书真他妈可惜了。
结果在床底下除了几双鞋子和一地烟头之外我还真看到些别的东西,是三本书,我下床拿笤帚疙瘩把它们扫出来,借着手电光一照:一本《rb语一点通》,一本rb作家横沟正史写的《金田一探案集:恶魔吹着笛子来》以及一本似乎是日文原版的《恶魔吹着笛子来》。我翻开第一页,写着“刘小军”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再草草翻看,三本书的各页上都用眉批、旁批和尾批记录着刘小军的学习笔记,字写得时而工整时而潦草,但都能看得明白。
我不禁啧舌:可惜了,可惜了一个大好青年。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果不其然,在矿井下面我听到了那天老单说的惨叫声,其实声音并不是很清晰,听着的确就像是从石头缝里传出来的一样。原本一组人在井下还有说有笑,等那声音一响起来,大家就都不说话了,连最爱开玩笑的二张也不再讲话,各自的头灯都只对着自己的工作面,整个坑道里除了我们挥镐挖煤的声音和矿车运行的声音之外,就只剩下那一声声的惨叫。在忍受了大概五分钟,也许是十五分钟或者更长时间之后,我终于有点忍不住,一边的张国栋使劲拽住我的手臂:“啥也别说,啥也别想,别回头。”我发现,这是他们的一致默契,也是矿工们应对这个怪声的唯一方法。
升井之后,张家兄弟又和我渲染了一番事情的可怖,他们是那场事故的亲历者,说得自然比老单还要详细一些。然而不得不说,他们如此的殷切倒起了反效果,我原本以为老单的午夜故事不过是基于矿难事故编出来吓唬我的,可没想到竟然成了真,二张绘声绘色的描述反倒让我有些清醒。我开始回忆之前老单的话,刘小军的冤魂在地下会喊:痛啊,救救我啊,来人啊——他还会喊什么来着?我又在地底听到了什么来着?
老单说小刘会喊:杀人了。
可是我没有听到小刘的冤魂说:杀人了。
我想起了《刑警83》,我想起了之前在保卫科和片警打屁的时候聊的那些“内参案件”,我想起了一起在广西煤矿上发生的凶杀案。
我镇定住自己的心绪,看着坐在我对面的张国军给自己牛眼盅里满上地瓜烧。
那天我多喝了两杯,有意无意提到上个礼拜发的工资,我说矿上除了给我发了一百五十的基本工资,还另外结给我八十块的奖金,我说有这两百多块钱就够我买车票南下闯荡了——我说我离家的时候爷爷和我讲过,东北这样的日子是持续不了多久的,还是南方好,南方大有可为。
张国军立刻接话:“南方有什么好,一群南蛮子,他娘的一个两个鬼精鬼精的,去了怕不是把你卖了你还要给他数钱。”
我说哪能呢,都是从小受党教育起来的,不过是五湖四海有各地的风俗人情,何况南方重商,来钱快。
我注意到张国栋还想要再劝我几句,不过看我一副去意已决的样子,强忍着没有说话,二张兄弟对视一眼,各自把酒杯倒满就找我碰杯。大概三瓶酒下肚,我觉着脑袋有些飘,还是勉强定住神志注意他们要说什么。张国军见我眼神迷离,有意无意地试探着问我工资和盘缠都放在哪里了,我告诉他们都在刘小军留下来的几本书里夹着,之后又讲了些没心没肺的话三个人才散了回宿舍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