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冷和冬日里的寒冷不同,是刺骨透入表皮,直达骨髓,仿佛灵魂都泛着森森的寒意。
墙角处摆着各种各样的刑具,有的一眼就能看出来怎么使用,有的就更为复杂精巧。
它们显然不只用在一个人的身上。
都带着长年累月使用后无法洗清的血污,血腥味混着腐臭让人作呕。
童岁有些无法呼吸,胸口闷闷的,脸上这些日子才养出来的血色褪了个干净。
容瑾道“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童岁摇摇头,他不明白为什么容瑾要带他来这种地方。
“这是锦衣卫的诏狱。”
就是那个传说中由北镇抚司管理的诏狱。
可以直接拷掠刑讯,取旨行事,三法司均无权过问。
狱中的刑法极其残酷,不衷古制。
刑具有夹棍、剥皮、截舌、断脊、堕指、刺心、琵琶等十八种。
“关押在这的大部分都是皇亲国戚或者是从前的朝廷重臣。”
容瑾嗓音平静,“这些人拥权自重,在这之前一个个目无法纪,犯下一桩桩罪行。”
容瑾站在栏杆之外。
里面蹲坐着一名蓬头垢面的中年男子,面色灰白,四肢臃肿溃脓。全身就剩下一口气在吊着。
嘴里不断喃喃着“陛下我再也不敢贪了,陛下”
“啊啊啊”
男人看到容瑾后吓得连忙后退,仿佛容瑾是阎罗王派来勾魂的,凄厉的喊声震得童岁耳朵生疼。
“你是不是觉得他挺可怜的”容瑾回头望着童岁,那双沉沉的眼眸此刻在黑暗中格外清亮。
童岁小声道“有一点”
“皇帝在时贪污受贿白银六十两就能判处死刑,他足够死上万次,”
容瑾道“蜀中大旱,粮食歉收。朝廷开国库下旨赈灾,但经过层层剥削到百姓的手中只有一点散米和谷壳,饿殍遍野。百姓为了不饿死只能吃树皮树根,甚至易子而食。
这样的人,你现在还觉得可怜吗”
童岁的心情沉了下来,没有想到背后有这么严重的内情。
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敢的
吃着朝廷的俸禄,还要无休无止的剥削百姓子民。
容瑾又往里走了几步,童岁独自站在这儿脚底生寒,他连忙跟上贴着容瑾的身边站着。
里面的一间囚牢中隐约可以见到个穿着官服的男子,他的身上遍布污渍,仔细看着他的衣服上绣着龙的样式。
原本应该装着双眼的眼眶是两个黑漆漆的空洞,袖子下空荡荡,双手不知去向,散发着腐臭的味道。
“这是曾经的四王爷,圣上赐他封地,立他为藩王,但他却在私下蓄养精兵,日夜操练想要造反。”
容瑾已经习惯了诏狱里残忍的一面,而给童岁带来的冲击已经让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了。
就在这时,一间牢笼忽然响起了铁链拖动的声音。
一道身影扑了过来。
如果不是被坚固的栏杆挡住,他恨不得直接冲出来对容瑾生啖其肉。
“你这个阉狗别以为我如今失势你就可以嚣张了我告诉你,我死了没有关系,等日后这笔账一定会还回来”
破口大骂的男子显然是刚受过罚,身上的官服都被血染透,完全没有风光的样子。
容瑾轻笑着走近,刚才还嚣张的男子害怕地往后退了半步。
“看来漕运总督似乎对我很不满啊。”容瑾笑着道“啊,我忘了你现在只不过是诏狱里的一名阶下囚。”
他淡笑着道“来人,替我把他的舌头拔了。”
容瑾的语气淡然的就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不错。
男子瞪大了眼睛,怒骂道“容瑾你这个阉狗你没有权利这么做我告诉你你不过就是皇上身边的一条狗,等允煜继位了,就将你碎尸万段”
听从命令的锦衣卫手里拿着特制的刑具,上面还沾着血污,打开了牢笼将人摁住。
这会儿那人开始痛哭流涕,“我错了,求求你放过我吧,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我吧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童岁看着那血淋淋的刑具,再也忍不住了,“大人,我有点想吐。”
容瑾点了点头。
童岁连忙冲了出去弯腰扶着墙干呕,皱着眉头唇上苍白干涩,干冷的空气反呛进气管痒得他一阵猛咳。
容瑾缓缓走了出来,递给他一张纯白的绢帕。
童岁接过。
他的眼眶因为剧烈的呛咳红成一片,眼底带着水雾,像是吓坏了的小兔子,看向他时带着几分畏惧。
“我、我可以不进去了吗”
“很恐怖是吗”容瑾道“就算是在严苛的律法下,也阻挡不住这些人想触犯的脚步。”
容瑾道“严厉的律法是惩治,让人心存敬畏。国学典故是约束思想,只有两者相配合才可以稳固江山。”
从那个鬼地方回来之后,童岁完全没有食欲,匆匆跑回房间换掉了身上的衣服,用力地清洗自己,桶中的热水渐渐变得冰冷。
童岁细细发抖,但还是忍着冷意直到把皮肤搓红了才停下。
他精疲力竭地回到床上,但总觉得身上还带着那阴寒腥臭的味道。
当天夜里。
容瑾处理完了今天的事务,把冯永昌叫了过来,“童岁呢”
“回督主,他从今天回来之后就一直没有出来,也没有吃东西,紧闭着房门里面一片漆黑,应该是睡下了。”
容瑾皱着眉头,“我去看看。”
他站在童岁的门外敲了敲,等待了一会儿里面依旧毫无动静,容瑾推门进去看到床上的身影。
容瑾莫名松了一口气,走了过去发现童岁裹着被子,露出来的脸颊泛着异样的潮红。
他伸手一摸,手心一片滚烫。
容瑾嗓音微抖,“去,把太医院的人叫来,快点。”
几名随从连忙跑了出去。
冯永昌跟在身边探头一瞧,“怎么好端端的发起热了,莫不是今天着凉了”
容瑾冷睨了他一眼,冯永昌连忙闭上嘴站在一边。
御医很快端着药箱跑了过来,进门就慌张地跪下了,“督、督主,您觉得哪里不适”
“行了别跪了,快点过来看他为什么这么烫。”
“是是是。”御医起身在童岁身上各种查探,又是摸头又是切脉。
容瑾心里一阵烦躁,“怎么样”
“督主您放心,只是惊惧过度又有些着凉,开一剂药方服下退热了就无大碍。”御医道“您可以让下人用温水先替他擦拭身体。”
“去,端水来。”
下人端着水盆进来,冯永昌连忙抢过走到床边放在架子上。
“督主,水来了。”
冯永昌拧干帕子却被容瑾接了过去,他掀开被子,童岁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自己的汗打湿了,紧紧地贴在身上。
容瑾皱紧了眉头。
冯永昌在容瑾的身边跟了这么久,自然知道他不喜欢和其他人太亲密的接触,更别说是这种换衣服擦身子伺候人的活。
“督主,这种小事不需要您亲自来,我来就行。”
然而不等冯永昌碰到童岁的衣角,就被一记森冷的眼刀给瞪了回去。
他吓得连忙缩了缩脑袋。
容瑾冷冷道“拿一套干净的衣服过来,然后站远点,你敢再望这看一眼,我就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是。”
冯永昌不敢再靠近,甚至贴心地替容瑾把房间的门关了,站在门外守着。
容瑾把视线重新落在童岁的身上,因为被子被掀开了,童岁此刻皱着眉头,嘴里一直在喃喃着什么。
他俯下身侧耳去听。
“冷、好冷”
室内的温度并不低,但容瑾还是弯下腰在往床下多加了一些炭火,让床烧得更暖和些。
童岁紧皱地眉头松了一些。
容瑾伸手解开他的衣带,把整件被汗湿了的衣服剥了下来,丢到地上。
室内燃着烛火,不时发出噼啪的声响,暖色的光线落在童岁瘦削的身体上,裹上了一层光泽。
这具身体上遍布着深浅不一的伤痕,即使是经过了一个月的休养,也依旧清晰可见。
容瑾忽然觉得就这么处死那几个人有些太便宜他们了。
他用湿润的毛巾替他擦拭掉黏腻的汗液,然后拿过手边干净的衣服,不太熟练地替童岁换上。
只有手指不经意的碰到骨头的时候,容瑾才意识到童岁的肩膀有多单薄,锁骨肋骨都格外突出。
怎么养了快一个月了还这么瘦
此时,门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冯永昌道“督主,汤药熬好了。”
“进来吧。”
冯永昌进来后就看到了地上的衣服,以及童岁身上干爽的新衣服。
他没有想到容瑾居然对童岁好到了这种程度,如果仅仅是辅佐培养一名皇子,这种事根本不需要他亲力亲为。
容瑾伸手,“拿来吧。”
冯永昌连忙把汤药递了过去,站在一旁等待吩咐。
容瑾端着腾腾热气的药碗,舀起一勺吹了吹才递到童岁的唇边,想要给他灌下去。
童岁闭着唇,褐色的药液从嘴角漏了出来。
冯永昌连忙找手帕想给他递过去,回头就见到容瑾用自己的袖子替人擦干净了,白色的衣袖沾上污渍后晕开了一片。
他惊讶地嘴巴都合不上了。
容瑾把药碗往后一递,“你先拿着。”
“哦、噢噢噢。”
冯永昌连忙伸手接住,就看到容瑾动作轻柔的将人扶了起来,童岁的头依靠在自己的肩头。
看起来就像是把人揽在了自己的怀里。
这幅画面乍一看十分的和谐,但一想到那是人人畏惧不已的容瑾,就怎么看都觉得十分诡异。
容瑾重新把药勺拿过来,另一只手捏着童岁的下颌,强迫他张开嘴,一点点把药喂进去,
“苦”
童岁皱着眉头,这会儿烧得迷迷糊糊的,喝了几勺就想要往外吐。
容瑾放下药勺,缓缓地皱起眉头。
就当冯永昌以为他会发火的时候,容瑾抬起头对他说“去再找点蜜饯糖果之类的过来。”
“是。”
冯永昌一边往外走一边觉得真的是见了鬼了。
容瑾把找来的蜜枣塞进童岁嘴里,耐心等了一会儿才拿出来,重新开始喂药。
小半碗的药足足喂了一刻钟。
喂完之后容瑾把童岁放下,半边的身子都已经被压麻了,他用另一只手替人把被子给细细掖好。
童岁闭着眼睛丝毫不知道发生的一切,又沉沉睡了过去。
他身上的体温也在用药之后降下去不少,但仍然比正常体温要高,需要在几个钟之后再吃一次药。
“督主,时间也不早了,您明天一大早还得去乾清宫议政,这儿就让我们几个奴才来伺候吧。”
容瑾坐在床边,“不用,我在这看着。你出去把门关上,等药煎好了再进来。”
“是。”
天色蒙蒙亮起的时候,童岁服了第二次药,体温彻底降下来了。
容瑾眼底带着几分倦意,一贯整洁干净的衣袍上多了折痕和深色的污渍,他靠在床边合上了眼睛小憩。
童岁迷迷糊糊地醒来时闻到了一股药味,嘴里也发涩,他挣扎着抬起沉沉的眼皮,朦胧中看到床边似乎坐着道熟悉的身影。
他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伸手揉了揉眼睛。
“容瑾”
童岁眼睛睁大了几分,他怎么会在自己的房间里,旋即他就感觉到身体沉重无力,嗓音也是哑的。
听到童岁的动静,容瑾睁开了刚闭上不久的眼睛。
四目相对时,童岁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这个细小的动作让两人都不约而同愣住了。
容瑾站了起来,“你昨晚发热,今天就不用去书房了,在房间好好休息吧。”
他说完就要走。
童岁连忙撑着身子坐起来,“大人。”
容瑾顿住脚步,“还有什么事吗”
童岁抿了抿干涩的唇,犹豫地抬眼望着容瑾的背影,道“大人,昨晚是您照顾我的吗”
“不是,”容瑾道“我只是恰好过来看一眼。”
他说完后关上了门。
童岁皱起眉头,可是为什么在他一些记忆的碎片里明明是容瑾的脸,还有他身上冷冽的香气。
替他换衣服,擦拭还有喂药。
难道真的是自己烧糊涂了
不一会儿,门又被敲了敲。
冯永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粥走进来,放在桌上,“小主子您饿了吧,容督主走的时候特意吩咐我给您准备吃的。”
他说着去扶童岁下床,“这粥清淡,最适合您现在吃了。”
童岁被他扶着坐在桌前,“昨晚是你照顾我的”
“哪能啊”冯永昌连忙道“昨天可是容督主亲自照顾您一宿,连眼睛都没闭上,伺候您喝了两回药。”
童岁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粥,很明显是提前熬了好几个小时。
明明照顾他了为什么不说
容瑾匆匆换了一套衣服就去乾清宫开早会了,因为一晚上没有休息,他的脸色比平时更加阴沉。
偏偏堂上的人还要汇报一些废话。
容瑾不耐烦道“都讲重点,谁再说那些没用的都拉下去砍了。”
从乾清宫回到司礼监后,容瑾揉着酸胀的眉心,脑海里反复出现的是童岁看到他时眼底的畏惧和往后缩的动作。
他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幅画。
童岁之前会给他送礼物,那之后会害怕他吗
“督主,您有什么心事吗”
容瑾抬眼看着站在一旁的刘墉,把昨天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
刘墉听后先是震惊然后沉默了一会儿,“督主,您的教育方式可能出了一点问题。”
“您虽然是好意想要让他了解所学的一切,但诏狱阴寒残酷,成年人都没法接受,童岁他只有十二岁,这种方式太操之过急了。”
刘墉道“恐怕会给他留下心理阴影。”
容瑾听后感觉头更疼了,怎么还有这么多顾忌。
他的视线重新落在那副画上。
想起昨天童岁在雪地里看到梅花的开心模样,唤了人过来,“你去找几个人,去把那梅花树连根一起移植去童岁的房间前。”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