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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岁愣愣地看着交叠的手, 他的手指被冰凉渗透,悄然调整了他原本别扭的拿笔姿势。
容瑾垂着眼睫,在纤长眼睫的掩映下, 眼底投出浅淡的阴影,让他原本漠然的眼底多了几分温和。
像是凝结成冰的溪水融化时, 涌动的溪流。
“记住下次这么拿。”
容瑾淡淡地收回手,直起腰又恢复了那副不近人情的模样。
童岁恍然回过神,若不是手上还残留这一点冰凉,他甚至觉得刚才容瑾教他拿笔的动作是自己的幻觉。
童岁重新抽出一张纸, 笔尖沾着墨水落下,用调整过的拿笔姿势轻轻在纸上落下两个字。
容瑾。
站在一旁的容瑾愣了下, 似乎没有想到童岁居然会拿他的名字练笔。
“这儿少了一划,”
他伸手握住笔,连同童岁的手一起在纸上添了一笔,“记住了没”
童岁连连点头, “我会记得的,记在心里。”
容瑾沉默了一会儿,有种很微妙的感觉在胸膛中涌动, 他松开手转身, “可以了,去吃饭吧。”
童岁兴奋地应了声,跟在他的身后。
一前一后的两道身影行走在夜色的雪地中,踩得嘎吱嘎吱作响,虽然这声音比起一个人的时候吵闹,却驱散了许多年累积的孤寂。
饭厅内香气扑鼻。
童岁早就饿了,他总觉得自己回到了青春期长个儿的时候,无论吃了多少东西都饿得特别快。
而且他很好养活, 吃东西不太挑嘴,吃什么都可以看起来很香,很有幸福感。
容瑾习惯了一个人走,一个人吃饭,如今身边多出来了一个人,越过了他这么多年以来建立的屏障。
他淡淡地瞥过去。
童岁吃饭偶尔会发出一点咀嚼的声音,但并不觉得吵,鼓动的脸颊就像是一只努力进食的小仓鼠。
如果昨天他还收着一点,现在就是真的完全展现出原本的样子了。
有谁敢在自己的面前这么放松吗
容瑾想了想,似乎还真的没有。
无论是宴会上还是私下,吃饭不过是保证活着的一项必要任务,而在童岁的世界里却是一种乐趣。
童岁吃完一碗饭后,回头才发现容瑾在盯着自己。
他瞬间就脸红了。
“大人,我是不是很能吃”
“嗯,多吃点,你现在太瘦弱了。”
容瑾的话更让童岁有了干饭的理由,他不客气地又给自己盛了第二碗饭,充满动力道“那我要开吃了”
容瑾抿直的嘴角忍不住弯了弯。
饭厅里的气氛一时松快了不少,很少能见到这么和谐的画面出现在这。
仆人们都在心底啧啧称奇。
这小少年简直就是容督主的活宝,不然怎么能看到容督主的笑,今天的胃口比往日都好,吃得也比往常多。
童岁吃完饭后回书房赶了一会儿功课,回去洗漱睡觉。
第二天。
刘墉应该是得到了容瑾的指令,在课程里多加了书法和国画。
童岁的画画水平就只有画大鹅的水准,更别说要画写意的水墨画。
太为难他了。
他皱着眉头废了几天的功夫,总于画了一副稍微可以看的。
童岁道:“我可以把这幅画给装裱起来吗”
“当然可以。”刘墉道“是要留着纪念”
“我要送给大人”
童岁用不太漂亮的字认真的在左下角落笔,写下容瑾的名字。
刘墉听了有些汗颜,“我觉得还是换别的会好点”
“啊大人不喜欢画吗”
童岁想起来他明明在容瑾房间的画缸里看到了很多卷起来的画卷,墙上也有挂着书法和字画。
刘墉看他眼睛亮晶晶一副很期待的样子,没有打击他的自信心。
容瑾房间里面放着的字画随随便便都是誉满天下的大师手笔,甚至有人专门搜罗的精品才敢送过来让他过眼。
算了。
到底是小孩的一片心意,容瑾就算再冷漠应该也只是拒收。
于是童岁快乐地拿着他裱好的画,来到了司礼监。
门外守着两个侍卫,挡住他的路。
“等等,你是来做什么的手上拿的什么东西”
殿内传来一句,“让他进来吧。”
童岁哼了一声,抱着自己的画走进去,发现殿内不止容瑾,还有很多没有见过的人,看衣服应该是大臣。
“大人。”
童岁乖乖在容瑾的旁边坐好,引起了这群大臣的一阵惊讶,谁不知道容瑾有个不喜欢别人靠太近的毛病。
他们正等着容瑾发火,但后者就只是淡淡地嗯了声,“你们继续说刚才没有说完的事情。”
“是,”大臣重新开始商议,内容除了日常的支出汇报,还有关于漕运的贪污一案。
“目前相关人等已经控制住了,过几日就可以押解进京。”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所有人都离开了。
童岁坐的腿都快要麻了,他连忙把盘着的腿伸直抻了抻,怀里抱着的画卷也掉到了一旁。
容瑾伸手捡起来,“你忽然过来有什么事”
童岁眼见着他手里拿着自己的画,这会儿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红着脸道“你打开就知道了。”
容瑾缓缓摊开,看着画面上十分有个人特色的山水画,看着左下角的题字,“送给我的”
童岁点点头。
“我画了好多幅,只有这个稍微好看一点。”
“嗯,挂起来吧。”
童岁啊了声。
对比起他房间里挂着的其他字画,这幅画可以说是丑得格格不入。
“大人,其实不用挂起来也可以的。”
挂在墙上有种公开处刑的羞耻感。
容瑾道“不是送我了吗怎么要挂起来倒是不许了”
“唔”童岁小声道“好吧,大人喜欢就好。”
刘墉每天都会固定去容瑾那儿汇报今天的学习进度,这次他一进来就看到了最中间挂着的那张画。
他顿时愣住了,仔细看了看
这不就是童岁画的那张
“刘中堂教得挺好的。”容瑾道“我记得你似乎有个远房亲戚想要在朝中某个差事,正好户部侍郎空着了,就让他试试吧。”
这无异于天上忽然掉了馅饼,刘墉大喜过望连连道谢,“多谢容督主,我一定会好好辅佐童岁殿下的”
楚允煜从养心斋出来之后听闻了消息,他连忙赶到乾东五所的那间小破屋,推开门。
室内空无一人。
他无力地坐在冷硬的床榻上望着那张小桌子发呆,想的是曾经在这间房间相处的点点滴滴。
而因为容瑾的出现,这一切都变成了泡影。
站在门外的侍从低声提醒道“殿下,时间不早了,娘娘让你去坤宁宫找他一趟。”
楚允煜这才回过神,走出这间小破屋,将门关好。
像是这儿一切都从没有发生过。
坤宁宫。
皇后摆出了几封信函,“你自己看看吧。”
楚允煜拿起,看到上面的内容后整个人脸色沉了下来,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容瑾好大的胆子,他为何忽然要这么对舅舅”
皇后一怔,自然不可能把让人去针对童岁的事说出来,而是用手帕掩面,“漕运一事是国之大计,能牵涉许多利益,容瑾自然是想要把这块肥肉抓在自己的手里。”
“不行,我要去找父皇说清楚,不能就让舅舅这么冤死。”
“允煜,”皇后连忙拉住他,“你不用去了,你父皇对容瑾有多信任你难道不清楚吗我们的身份如此敏感,贸贸然过去求情只会落人口舌。”
“难道我们就这么看着舅舅被那阉狗害了也无济于事吗”
楚允煜没有想到自己堂堂的皇子,居然可以当的这么窝囊。
皇后叹了口气。
现在朝堂遍布容瑾的爪牙,没有人能和他为敌,就算是他们的身份再怎么尊贵也一样。
“如今我们唯一的希望在你的身上,”皇后道“不久之后是你父皇的生辰,你的表现很重要,只要能够册立你为太子,容瑾日后也不敢再这么嚣张。”
楚允煜的面色严肃下来,“儿臣知道了。”
童岁在书房独自学习了一段时间。
这些日子容瑾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平时吃饭也不见人影,只剩下他每天对着刘墉那张老脸。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日子比他以前上学还要苦,一对一的单独教学让他想摸鱼都不好摸。不仅要学四书五经,还要熟读厚厚的律法。
里面所记载的很多知识用现代的三观去看简直没有办法接受,尤其是一些折磨人的酷刑。
童岁不喜欢,自然也学不进去。
刘墉自从得到了容瑾的几次赏赐提拔后,这会儿更加卖力了,念书的声音滔滔不绝。
回头一看。
好小子,童岁正盯着窗外的冰凌发呆。
刘墉敲了敲板书,“我刚才念到哪儿了”
童岁脑袋一片空白,哪里还记得他说了什么,这支支吾吾说不出来的样子让刘墉狠狠叹了一口气。
“你这几天怎么回事总是走神。”
童岁道“这些律法实在是太繁杂了,还有这些四书五经,虽然说是圣人之言,但所谓的圣人也是人啊,何况他们都死了几百年了,那些存天理灭人欲的观点他朱熹自己都做不到,又怎么能要求后人呢完全就站不住脚。”
刘墉被他辨得脸一阵青一阵白,“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怎么了”
一道清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童岁满心欢喜地望过去,果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外,如水的黑发上落了雪花,而他的面色更比这冰雪还要凉。
像是随时会和身后白茫茫的风雪融在一体,消失在这世间。
平常人或许只觉得容瑾面无表情,但童岁却可以敏感地察觉到他今天的心情有些不对。
容瑾的身上藏着某种极端的情绪能量,支撑着他这具残弱躯体的动力,偶尔从沉沉的眼底漏出一点这种情绪,但很快会被表面的那层漠然所掩盖。
刘墉瞥了一眼童岁,赔笑道“容督主,我们刚才只是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讨论而已。”
容瑾道“童岁你在这自习,刘中堂和我出去一下。”
廊内。
“督主。”
刘墉低着头,听见面前的人淡淡道“他这几天的功课怎么样”
在容瑾的面前,刘墉就算是按了十个胆子都不敢说谎,只能如实道来,“童、童岁殿下对于律法等都有自己的想法,他不喜欢那些严惩酷刑,礼仪教条,教导起来有些难度。”
童岁只能越过窗子看到两人在说话,却没有办法听清两个人说话的具体内容。
这种奇怪的感觉就像是被家长抓到不好好学习,老师和家长两个人商量的奇怪既视感。
不一会儿,两人重新进来。
童岁连忙把头低下来,装作一副有在好好用功念书的样子。
“童岁。”容瑾道“跟我去个地方。”
童岁惊喜的抬起头,这会儿也顾不上装了,连忙拿起挂在旁边的披风穿上,“好啊,我们去哪”
“去了你就知道了。”
童岁跟在他的身边终于可以放风,步伐轻快,就算是容瑾不讲话他也可以独自说下去,“这几天真的要闷死我了,刘墉讲得那些东西我都不喜欢,但他非要和我说很重要。”
童岁说着说着,看到了不远处的一点红梅,傲立在霜雪之中像是一簇簇火焰。
他走近后发现是一片梅林,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大人,好香。”
容瑾曾经无数次从这条路上走过,却从来没有一次停下来欣赏这寒冬腊月里的梅花。
而如今在自己面前的,除了火红的梅花还有一名少年。
和第一次见面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接近一个月。
当初瘦弱的少年也在每天的喂养下长胖了一点,个子也高了些,原本姣好的底子也越发明显。
那双清澈的眼眸却没有因为环境的改变而不同,依旧明亮而透彻,长睫上沾着的雪花融成了水,湿哒哒地望着他。
容瑾淡淡开口,“你喜欢的话,可以让人折几支用花瓶装了放在房间里。”
“不不不,就让它这么开着吧。”童岁快步又走了回来,呼出来的热气形成白色的薄雾,笑眼微弯,“我更喜欢他盛放在枝头的样子。”
那种奇怪的感觉再次在胸膛涌动。
容瑾皱了皱眉头,他讨厌一切超过自己能掌控的情绪。
无论悲喜都不行。
如同蛛网般烦乱的情绪会影响他的判断,将他套住,他不需要这种没有用的情感。
就像是在黑暗中一直行走的人,已经适应了无边的黑暗,以孤独和冷漠为伴,忽然暴露在太阳下不会觉得温暖,反而会被太阳的光线刺伤。
至少,容瑾认为自己不需要。
他活着只是为了一步步完成自己要做的事,在哪之外,别的什么都不需要。
容瑾的脸色重新沉下来,“走吧。”
童岁哦了声,跟在他的身后慢慢走着。
这段路渐渐变得越来越偏僻和寂静,除了偶尔飞过的鸟之外,没有别的活物。
他忍不住搓了搓手,奇怪,这段路似乎比其他的地方更加阴冷潮湿。
在绕过弯后,一座铅灰色的建筑映入眼帘,这门口有重兵把守,和其他地方的守备力度不一样。
门口的锦衣卫见到容瑾纷纷变了表情,连忙行礼,“督主大人,您需要我们通知镇抚使吗”
“不用。”容瑾点点头,“开门吧,我进去看看。”
“是。”
沉重的大门拉开时刮过坚硬的青石地面,响声让人心里发颤,一股阴寒之气扑面而来。
内部赫然是一座完备的监狱。
两侧的墙面上虽然点着壁灯,但是微弱的火光在黑暗潮湿的监牢中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只能勉强映照出物体的轮廓。
每一间狭窄的牢笼里,唯一的窗子被钉的死死的,即使是白天,光线也照不进来。
容瑾淡然地走了进去。
那抹白色似乎被四周的黑暗侵染吞噬,渐渐消失不见。
童岁也顾不上反感,快步跟了上去。
他走进去的第一感觉就是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