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自己年纪大了容易心软,还是其实早已跟不上年轻人的脚步。英雄迟暮,总是令人惋惜,鄢莳倒不是很气自己落入飞砂的圈套,反倒是有几分欣赏,筹谋细致、行事果决、手段干脆、沉得住气、利用一切可以利用之人,是她鸩羽卫的手段,是他……培养出来的人。
殷炎,你竟然利用我至此,你要利用我杀了殷燧是吗?我早该想到你的计划,只是不愿也总认为不至如此。二十年帝王心,到底是你变了还是我变了。
鄢莳动弹不得,这几日总被喂了些不知什么的药,神志迷糊。飞砂清楚得很,只要她能拿起剑,必是他们这些人的死期,所以总是万千小心地防备着。他们装成一对姐弟,弟弟带着病重的姐姐北上求医,按日程算,他们这是要带她前往洛邑啊。
到了洛邑,便是生死。
鄢莳已昏睡数日,为数不多清醒时,总是飞砂在她身边。他说了很多,絮絮叨叨的,明知她不会回应,依旧会同她自言自语。
他说,他祖辈都是熙梁人士,唐征七年时候,他的父母亲人带着年幼的他四处流离逃难。他不愿再看到战乱再起,也不容许有人会威胁陛下,是陛下结束了唐征七年离乱,也是陛下替熙梁许多被渭王杀害的人报了仇。
他给鄢莳喂着热粥,注视她的目光复杂又悲伤,“我以为你会竭力阻止他们,可没想到你只是说无能为力,然后逃到南疆,莫非真的是居上位日久,已经不能察觉黎民百姓们的苦楚了吗?”
“……”
“也是,您是哀野鄢氏,出身世家,除了那几年又何曾同普通人在一起生活过。”
鄢莳张张嘴,想说些什么,被飞砂的指尖抵住唇,“嘘,明日,明日您就自由了。”
他说得没错,自己确实卑怯懦弱,谁不知道兴亡百姓苦呢,或许她真的应该做些什么,做些什么吧。一阵无力感涌上心头,这么多年她确实已经疲惫至极。
放下碗,飞砂拍拍手,即有两名小侍女进入房间,低眉顺目,很是乖从,“替她沐浴更衣,好好梳洗一番。”
翌日,她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手脚已经有了些许知觉。尽管手脚仍是无力,但能勉力自己坐起,想说些什么,嗓音粗糙沙哑,已经完全听不出她本来的声音。两个侍女进来发现她已经自己扶着床沿站起,显然吓坏了,丢下手中的新衣就像逃。
“啪!”鄢莳站立不稳,狠狠地摔倒在地,手脚止不住地抽搐。
两个侍女面面相觑,又试探地走近了些,商量着:“主人说不能让她站起来,不能让她拿任何利器,否则你我都有性命之虞。”
“可如今她竟提前醒了,主人已出门,这可如何是好。”
二人目光相对,最后同时扭头看向地上的鄢莳,眼中透露出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怨毒,“她可是杀害洛邑先生的凶手,我们不如……”
“可是主人不让伤害她,主人对我们也有救命之恩。”
“那该如何是好……”
洛邑先生,这两个侍女莫非是轻尘社的余党,飞砂竟然还和轻尘社的人有联系。鄢莳愈发自叹弗如,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年纪虽小,但魄力决断比小武犹胜,只是他这一系列行动的背后究竟是谁在指使。
看来这两人是商定好了,一人过去扶起她,一人替她换下了寝衣,穿上的是她平日里最常穿的衣裳,那一袭白衣。这副模样,是想让湘王真的相信自己被轻尘社劫持,从而让他投鼠忌器。
飞砂,你费尽心机布局,目的是什么呢。
那厢还在举棋不定,这边已经请君入瓮。湘王府上的老管家张五佝偻着身子,不停地用手巾擦汗,显然即便是见过无数大世面的他遇上现今这个局面也不知如何是好。
明明身在大友关的王妃为何会出现在洛邑,而且她身边……张五年纪大了,湘王只让他在洛邑做好军备周转事宜,今晨他收到部下来报,说在城外粮仓处抓到一伙欲对军粮不轨的贼人,那贼首自称轻尘社,特来请他处置。
轻尘社?张五不解。轻尘社虽然与皇帝血海深仇,但与湘王却素无恩怨,按理说他们应该支持湘王才对,又怎会对湘王的军粮动手。
知道这些人皮厚骨硬,张五先命部下用了重刑杀杀威,几番酷刑后,他亲自到牢房见到那几个血迹斑斑的轻尘社余孽。这几个人骨头还真是硬,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愣是一句话也没吐出,若当年渭王身边都有这样的好骨气好忠心,他又何至于会被自己的属下梦中刺杀。
张五是唐征七年间过来的人,知道当年熙梁是如何血流漂橹,也知道湘王一路走来的不易。
见到贼首,那厮哑巴的嘴突然开了口,桀桀阴笑,说终于等到一个能传得上话的人了。
什么意思。张五眉头深锁。
贼首冷笑道,今夜子时,月心楼下,公可自行去看。
说罢,贼首口中流出一道浓稠的血浆,头一歪便闭上了眼,咬舌自尽。
月心楼,洛邑最著名的秦楼楚馆,即便是在这样的战时依旧不减它的繁华闹热,所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城外硝烟连天,城中哀鸿遍野,唯独这里还是歌舞升平。
今夜尤其热闹,老鸨从南方买来一位绝世佳人,引得楼里醉生梦死的纨绔们争破头地去一掷千金,只为博那佳人笑。
吉时到,楼中准时响起叮咚琴音,有女子在屏风后婉转歌唱,嗓音清脆,百转回肠,使人如梦三春。这便是那位佳人的歌喉了,豪掷千金的公子们伸长脖子往楼上探望,数百目光似要把那屏风看穿。
张五年迈,自然不可能和这群血气方刚的公子哥们挤作一团,他和护卫在远处站在,冷眼旁观,等着看轻尘社这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