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凌看着流光和叶文忽然若有所思,他剑眉微蹙,再次探问道:“竹老先生真的就是暗助妫进的那个竹师爷?”“是啊!不过,我现在瞧他也不像做过什么亏心事的人呐。”“哼,坏人脸上写个‘坏’字么!”是啊,难道这个在刘夫人眼中痴情重义的丈夫、这个被自己视为楷模的岳丈,真的是一个助纣为虐的奸险之徒?
此时的兆凌想起今晨他回绝那些质问时那种闪躲的神色,他的心中渐渐认识到,这个人,可能真的是棋圣。一个痴情如斯的人,想来也是会犯错误的吧?“不管怎么样,我要试一试。”他在心里暗暗说道。但是,身边的两人自然不会知道他的主意,他们只是享受着这种一如亲人般的深深的依恋感。
星星悄悄爬上苍穹、整个慕蝶楼数所建筑都笼罩在午夜的寒意中。眼见着旧伤的疼痛已无法遮掩,兆凌起身离开了慕蝶西阁,出门的时候,他感到了空气中弥散的寒气。夜色沉郁,他举目看皓月无尘,清光泻影,那月中似乎有桂影绰绰,“好月光啊!如果——”兆凌此刻忽然特别想念远在龙都的亲人。虽然不圆,也是团圆的寓意。姐夫——有多久没听见你的箫声了?还有鸳儿,一生最留恋的,就是在香木舟上,听你吹笛、为你抚琴……我还有很多亲人,这个世上,我舍不下的只有情吧?
“凌哥哥!”如同梦境一般,像月宫临凡的清妙仙子,碧鸳一身修身的翠色小袄,脖颈上围着一圈玉狐毛皮,她清秀的脸纯洁如故,依旧是娇俏可人,向着月光,肤色显得更加白皙,透的如同夏日白荷,她的眼只是专注的望向这个穿银狐皮裘的人,乌黑如云的发际,仍然只簪戴一支香木簪子,别无他物。此刻,她正坐在一匹白马上,这匹神骏的玉骢马,分明是惜花的坐骑!
如此的突然,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无数次想过回龙都后会怎样与爱妻相聚,兆凌这时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挂在心尖上的人会这样出现在他的眼前!“鸳儿,你、你是怎么到这儿的?”
“是骑马来的。”
“可你不会骑马!”“为了你,我什么都会改变。”“鸳儿,龙都到竹城有多远,你一个人,说来就来了!你—你就不能等我回来吗?你这样万一摔了,碰了,可怎么好!”“是姐夫护着我来的。你放心了吧?”“姐夫——啊、姐夫他人呢?”“他在那边。”兆凌顺着鸳儿的目光望向慕蝶楼畔,见那花树的苍然虬枝边,站立着一个穿着月白色绵袍、俊美如天人的青年。
“姐夫!”兆凌挽住鸳儿的手,两人双双奔向叶惜花。此刻,兆凌脸上有着久违多时的笑意,一如此刻,清灵的月光。
“凌弟,你去年伤了元气,身子如今怎样?”才握到他的手,惜花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你别再输灵力了,我见了你们,就好了大半。哪里还用得着?只是,孤鹤老师他——”“凌儿,姐夫法力低微,不会起死回生之术,作为朋友,姐夫也是在你请特使回竹城述职的时候才知道孤鹤的事。不过,人死不能复生啊!这件事还要瞒着叶夫人,他夫人年岁比孤鹤大许多,怕是受不住。这件事潇王爷告诉了我,已被我压住了。凌儿,你要是真的挺不住,把自己毁了,就真对不起孤鹤了!”“姐夫,我记得了。你放心。外边冷,我们到楼里去吧。”
“爱她,你就要活下去。”再见到惜花与碧鸳的几日之后,兆凌背着那复发的旧伤,独自在濛湖徘徊,身侧同样失意的竹师爷冷不防说了这一句。
美丽的银狐皮裘像圣洁的雪,拥着这个清瘦的男子,似乎让他那原本书生气的身形变得沉稳了许多。他定住神,转身凝视了竹先生一眼,目光似有感激之意。仙风道骨的老者不待他开言,就先开口说道:“你的伤,能治得好。把你的手给我。”兆凌也没料到这个神秘如影子一般的医者会忽然说出这句话,且完全不顾他是腾龙之主。
他仍在惊疑,竹师爷忽然上前,抢过他的右手:“你的伤在左胸,利刃刺左胸二三肋间,伤口长两寸许,深约五分,伤肺上血脉而致久病。”兆凌带着敬意望了这人一眼,神色忽又黯淡了。因为这些话显达对他说过几十次,他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了,他出于尊重,站在原地,静候那人劝他多加保养、必见功效的话,可是,竹师爷并没有说这些,只是喃喃如自语般重复着一句:“爱她,你就要活下去。”
兆凌听了这一句,不觉心痛如绞!他何尝不想好好的活下去?只是这一次复发的病症来势极猛,哪里是他能左右的呢?“春天就会好的。”兆凌下意识淡淡一笑,敷衍道。也不知是安慰谁。
“如果没有玄门内丹的话,你早就死了。只是你不小心,耗损了半颗内丹,如今你体内那半颗已是岌岌可危,一旦压不住病症而化去,不仅你的命保不住,连救你的人也会元神消散,立死!”竹师爷在瑟瑟的寒风中不紧不慢地说出他的警告。兆凌登时失了魂一般,他眼光冷郁如冰,声音栗抖:“你……你说的,是……是真的?”
“我当年在幻衣国求取灵药,有幸找到幻衣药圣,他叫我跟他一样,拜在他的师父秦药师门下。我没能见到师父,却蒙药圣秦隐传我医术和玄门道法。老夫愚拙,但是这点皮毛还是知道的。”
“啊……那么,那么,您可有方法救——”“怎么,如今要我出手救你了?”“不……不,我想知道您可能救、救那玄门中人吗?”他几乎是声声喊出来,末尾的话音已有哭音般的分岔。
“我不能,我的道术远远修复不了内丹。”“那么秦药圣,他一定可以!对吗!是不是!”他的眼泪夺眶而出,乞求似的喊着,希望从对方那里,得到肯定的回答。“不能,就连教他道术的师父叶正道叶仙师他也不能。”
“那么,那么——”他的语音越来越轻,飘忽如梦呓。他忽然定下神来,仿佛下了决心:“如果,我要你从我体内挖出内丹还给那人,是不是他就能活着!”
“这样,你会立刻送命。”“那他能不能活着?!”“他也不能活。”“为什么?”“因为没有一种道法可以将送出的内丹还回本人体内。正好比开弓没有回头的箭。”
“不!不!我求求您,你救救他,你救救我姐夫吧!只要可以让他好好的,我什么都愿意、我什么都愿意啊!”兆凌含泪脱口道,他甚至他忘了曾经发过誓,不把惜花是玄门仙鬼之事透露出去。
“只要在内丹化去之前,把它从你体内取出交还你的姐夫,然后,将它导入到执念所在的那人体内,只有这样只有这样,他才不会有事。这也是唯一的办法。”“好吧,那么,就请老先生这样救我的姐夫吧!”“可是,这样一来,你就不能活命。”
“我?”他好像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冰水,登时镇静下来。他想起今夜他是乘他熟睡偷偷的躲出来,若是被鸳儿知道,她不知又要为他担心多久了。濛湖上的凉意袭来,兆凌按着胸口的伤处剧烈的咳嗽,也许是脸上的泪遇了风,那刺骨的寒意促使他定下心神,兆凌轻叹了一声:“怕是,顾不得了。”
“我用话来试你,不想你果然如此回答。你的伤,用道术是不能治愈的。因为玄门中人,是由执念而获新生;念起,魂生;念灭,魂散。他的执念,或许不得改变你的命运。但,还有万一的希望。老夫可以试一试,在内丹取出之后,趁它余力未散之际,剖开你的伤口,把淤血取出来,也许你的病就能从此痊愈。”“真的有这种医术?”他似乎有些心旌动摇。“是,其实,你得的是硬伤之病,自然与痨病不同,这么多年所用的药,恐怕未必对症。只是,如今这种治法,我手上只需慢了半分,你便断无回生之法。老夫对病家,向来都是不会虚言的,你好好想上一天,老夫在军医处等圣上决断。”
“那么,请再给我一天时间,让我想一想。”风吹干了眼泪,兆凌静静说道:“我要好好想一想。”
次日,忙完了一天的公务,到了傍晚,天气阴阴的,兆凌和鸳儿并坐在竹筏上,泛舟濛水。“凌哥哥,你看,前些日子还是冰封的湖水,这些天全化开了。”“鸳儿,求你答应我一件事。”“说吧,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答应你。”“如果、如果……”他犹豫了一刹,终究没有说出口。“你胸口还闷吗?姐夫要用灵力为你治病,你这回老是躲着他,你瞧你弄得他跟着流光和文儿善后去了。到底怎么了?”
“他为我操了近十年的心,这回,我实在不能再劳烦他了。他为我吃了多少苦?鸳儿!”他忽然话语一顿,温柔如水:“你呢?你又为我受了多少苦?……也许、也许明年开春就会见好呢。”“你既知道我们是为你好,就该自己保重才对。”“如果……”他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这是什么话!”他按了按她的手,捏紧了,笑了一下:“我是说如果我不在了,我要你答应我,你一定要好好的。”“什么好好的!没有你,我会好吗?”“不,鸳儿,你听我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听我说……”“你再说我就跳下去!”“我、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那好,你倒是说说,你是什么意思?”似是跟他任性惯了,碧鸳一股脑的寻根究底。“我是说,我哪天不在腾龙宫里,回眷花王府去呢?”眼见得有些尴尬,兆凌只得打了圆场。
但是他随即沉下话音,镇重说道:“我已经决定,让竹师爷为我治病。鸳儿,他要为我剖开伤口,取出淤血来。我的生死,就在明天。所以,所以我这次一定要霸道一次!”“凌哥哥!你?”“我要你答应我,无论如何,你都要好好的活着,你一定要答应我!”“我不会答应你的,我不会一个人独活于世!你要我好好的,除非你好好活着!”
“好!你不肯答应我是吧,好,我发誓,如果我遭遇不测以后,你没有好好保重的话,那么我二人的精魂,上天入地永不相见!”“冥司的人不会听你的!我上天入地,也会找你!就像姐夫一样!”“你——你知道吗,我也想像姐夫一样永世不忘这段情缘,可是我是不会遇到叶正道仙师的,因为我有私心,我不是姐夫那样的圣人,我缠绵于美人恩中不可自拔,我还不务正业、不纳箴言,害死了叶孤鹤老师,像我这样的人不配——”
“凌哥哥,我求你了!你好好的,你要好好的活着,我们在一起,去哪儿都行,去哪儿我都陪着你!我求求你了!”“鸳儿!我哪里舍得下你!但,如果我有不测,你要为我照看好黯弟,你自己一定要好好的,你答应我!”“我……”“你答应我!”“我,我答应你!你说什么,我都答应……我都答应……可你也要答应我,尽全力,活着回来!”“好。我也答应你。
光阴如苍穹中飘逝的流云。尽管在这一日中,兆凌故作镇静与惜花、流光和叶文嬉笑如常,但是心细如尘的叶惜花还是看出他有难言的心事。惜花郎一袭月白色的绒袍,爱怜的轻拍他的肩:“人长大了,凌弟,你的心也大了,你心里究竟装着什么事?以前你可是从不瞒我的。有什么事不能告诉姐夫的么?”兆凌注视着惜花,一瞬温柔,神光迷离:“姐夫,我已经决定,要和自己的命再赌上一把。”惜花含笑道:“你是不是想让秦药圣为你治病?这是好事啊!凌弟,我今日就传信让他来,好吗?”
“不,姐夫。我相信竹先生的医术,你就不用千里迢迢把秦药圣找来了。我已下了决心,生死,就在明天。姐夫,你赠我内丹的事,我已经全知道了。姐夫……”“凌弟,那么,内丹的秘密,你也知道了?”“是。我都知道了。”惜花摆出长辈的架势,沉静的说道:“凌弟,姐夫会保护你的。如果,真的有一天内丹散了,我还有原丹可以救你的性命!”
“姐夫,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死了。是你给我这么多年的快乐,姐夫,在你身边,我多快活啊。我的魂,原是你救活的。姐夫,你好好的,我就会好。”兆凌的的手指在惜花的掌心轻轻放落,一霎时被他牢牢攥住。
“凌弟,姐夫把你当做亲兄弟,即便为你死了,身化白骨,魂作轻烟,又怎么样!我不怕,因为世间又有几人可以像我一般,拥有情义双全的结果,有一个像你姐姐一样的妻子和一个像你这样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