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二十二.
阿四做出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说:“兄弟,别发火嘛,想当年我从一个贫穷的农村来到西桐,没少比你老实和纯洁,可是十几年磨炼下来,我算是把什么都看透了,我那点纯洁和老实,早已像海边的泡沫一样荡然无存了,我看透了这个世界,看透了这个世界一切虚假的伪装,所以我干了这一行,拿人金钱,替人消难,而你呢……哎”
海男气得面孔涨得通红,他一时冲动,真想伸出拳头砸在阿四这张他越看越像魔鬼的脸上。
海男深吸了一口气,冲阿四吼道:“你……快点走吧”
阿四嘻笑着,钻进车里,朝愤怒的海男挥挥手,并不介意地说:“兄弟,那你就在这儿慢慢等车吧,有什么事打我电话,我走了啊”
阿四的车开走了。
海男在路边等了将近半个小时,才等来一辆出租车。
在大觉家里,海男首先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悲伤气息,顿时一股痛从心底涌起,他见了大觉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将滞重的嘴唇动了动,泪水就掉线似的落了下来。
大觉见到看到这个血气方刚、虎虎生威的小伙子,就无法不去想自己已经失去的儿子……他有些支撑不住了,他把手搭在海男的肩上,身子摇晃了一下,眼看就要倒下去……
海男大叫一声:“舅”
这时秀虎从里屋出来,见到海男双手扶着父亲,父亲苍白的脸上布满了绝望的悲哀。
秀虎突然发现一向坚强的父亲,一下苍老了许多,他在母亲和女儿面前,一直表现出来的坚强,那只是怕她们更加悲伤,当见到海男——这个与他的儿子差不多同龄的海男时,他内心的脆弱和伤痛马上显现出来,他是那样的脆弱不堪。
秀虎顿时泪流不止,她把父亲扶坐在沙发上。她默然无语地望着憔悴到极点的父亲。
大觉缓了缓情绪,抬起手摆了摆,用低沉的声音说:“不要让你妈妈知道,我不要紧的……”
海男在客厅里看到了阿宝的遗像,他冲过去一把抱住阿宝的遗像,痛哭失声。
秀虎过来安慰他,从他怀里取出阿宝的遗像。
这时,付蓉从屋里出来,强打起精神招呼海男喝茶,秀虎把母亲扶坐在沙发上。
付蓉把正在抽泣的海男招呼到自己身边,慈祥的目光审视着海男,为他擦干脸上的泪水,然后长叹一口气,说:“要好好活着……好好活着……”说完,付蓉就什么也不说了,目光悲戚地望着大门,就像平时等待阿宝回家一样,目光中充满了期盼。
大觉轻声呼唤道:“付蓉,付蓉……”
付蓉神情恍惚地动弹了一下,目光转向大觉。
大觉说:“陪孩子说说话,啊?”
付蓉摇摇头,什么也没说,想站起身来却没站得起来。
海男赶紧扶起她。
付蓉对秀虎说:“我困了,你扶我去睡一下,你给海男煮碗面条吃,啊?”
秀虎再也忍不住地哭了,因为每一次阿宝回家,母亲都要为阿宝煮面条,煮面条来得快。而且从来不让秀虎插手,这次母亲是无能为力了。
大觉的目光一直看着妻子付蓉,当看着妻子几天工夫就弯曲下去的背时,一股强烈的内疚和忏悔涌上心头,他猛然觉得自己是如此地对不住妻子,觉得付蓉跟随了他几十年,是那样地尽心尽力,把整个身心都献给了他大觉以及这个家。特别是当他们拣到弃婴秀虎之后,大觉更是感觉到妻子内在的善良和宽厚。大觉曾在心里发誓,这一生都要对得住付蓉,不容许自己有任何的差错,生怕伤害了付蓉。阿宝的逝去,大觉内心一直隐隐地自责和内疚,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伤及到妻儿。
大觉让秀虎坐下,对秀虎说:“等你妈妈身体好一点了,你陪她去云南散散心,她如果老呆在家里,怕是承受不了的……”
秀虎说:“爸爸,你难道不能暂时放下工作,陪妈妈出去散散心吗?”
大觉摇摇头,说:“目前海关有几起走私大案正在追查之中,你们也看到了,走私分子,到了最后的疯狂,以毁灭江铁岩来扰乱我们的破案进程,他们好趁混乱过关……还是你陪妈妈去,就连秋朴生也不能离开海关,要坚守岗位。”
大觉说完,默然地望着秀虎。
秀虎点点头,说:“爸爸,你放心,我一定把妈妈照顾好。”
大觉感触很深地说:“秀虎,爸爸有你这么个好女儿,真是一种莫大的安慰啊……”
秀虎说:“爸爸,你怎么这样说呢?我不是你们的女儿吗?你们的一切安危都与我的生命连在一起的……”
大觉点点头,示意秀虎不要说下去。
海男站起来,准备道别,刚才进门时有一肚子的疑问想要告诉大觉,当看到大觉和舅处境之后,他把阿四说的一些话在他内心引起的震动,全部压了下来。
大觉让海男坐下,说:“刚才家乡的乡政府来了电话,说你母亲患了重病,让我通知你回家看看母亲,回去后你务必要让她住进医院,你告诉她这是我的意思……”
海男一听说母亲病了,一下站了起来,按捺不住地问:“患的什么病?”
大觉疑惑地摇摇头:“他们没有明确地告诉我,你回去之后送你母亲住院治疗,等你母亲的病有所好转后,再回海关上班。”
海男应着转身要出去,却被大觉叫住。
大觉从一本杂志中取出一个信封,递给海男,说:“这是我和你舅妈这些年存下的5万块钱,你拿去给杏姑治病,如果医疗花费大,我们再慢慢想办法……”
秀虎说:“实在不行,我把我的画卖掉一部分,给杏姑姑治病。”
大觉说:“目前还不知道她的病情如何,患的是什么病,等海男回去之后再说……”
海男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了,他哭着朝大觉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舅舅,我代表妈妈谢谢您。”
大觉和秀虎送走了海男。
令海男没有想到的是,当他在长途汽车站等待去家乡的长途客车时,阿四又出现在他面前,并塞给他装有10万元钱的塑胶袋,说:“你母亲患的是绝症,需要大量的医疗费,你这个做儿子的对自己的母亲总不能够见死不救吧?”
阿四用直勾勾的眼光看着海男。
海男手里捏着钱包,看着里边整齐的钞票,内心的确在那一刻颤抖了一下。但是他猛然想起阿宝的惨死、大觉夫妇的悲伤,他下意识地猛然将钱袋塞给了阿四。
海男问:“谁告诉你我母亲生病的事?”
阿四得意地说:“我每天都能获悉海关内部每一个人的信息,甚至……就连大觉关长也不知道你母亲患的是绝症,而我却知道……”
海男咬了咬牙,顿时语塞。
阿四拉起海男的一只胳膊,把钱袋挂在海男的手上,说:“这个世界上哪里有跟钱有仇的人,再说,我阿四又不是傻*,成天提着钱袋追着你屁股,让你收下,你以为企业的钱那么容易挣啊,还不是想让你在关键时候关照一下啊你又何必呢?这种事情天不知地不知,再说,你母亲患了重病,有钱才能救母,你难道不明白啊”
海男此刻心乱如麻,他仍然坚定地把挂在他手臂上的钱袋扔给了阿四,上了开过来的长途车。
海男在车窗玻璃里,看到了车下阿四转身离去时,脸上那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顽固样子。
海男把母亲送进医院检查后,医生告诉海男,他不但患有子*癌,而且还患有乳腺增生,如果不及时做切除手术,癌细胞会很快蔓延全身,最多活不过三个月。
海男几乎快被这种现实击倒了,他只有一个信念——救母亲的生命,哪怕割下他的头颅也在所不辞
海男当即问医生:“治疗我母亲的病要用多少钱?您能有多少把握能治好我母亲的病?”
医生说:“大概要30万的医疗费,如果手术做得及时,手术后治疗是没有问题的,已经有好几例与你母亲同样的病,已经治好出院了。”
海男一下振作了起来,但是一想到30万的高额费用,心一下就沉下去了。
海男知道母亲生下他,就一直过着穷困的日子,要不是大觉夫妇平时的帮助,他连读书的希望都没有。这次大觉在痛失儿子之下,还把自己多年的积蓄拿出来,救他的命。海男一想到这些,心里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泪水就浮上眼眶。海男自从参加工作后到如今,一共存款不到两万,这次加上大觉给的5万,交了母亲的住院费和前期治疗费,就所剩无几了。
当母亲在病床上睡着的时候,海男来到住院部的花园里,自个呆头呆脑地坐在石头凳上,半天回不过神来。
海男脑子里不断地涌现出他儿时与母亲清苦且欢快的生活片段——母亲勤劳的身影,辛苦的劳作,慈爱的目光总看不够他……他生病时,母亲背着他翻山越岭去求医的情景,像放电影似的在脑海里浮现……
海男想到母亲被病魔折磨得几乎变形的样子,心都痛得要流出血来。
海男没想到治疗母亲的病初步的费用都要30万。在听了医生说出这个数之后,他的确脑子里一片空白。但是,他要救母亲,这个世界上他可以失去所有,但不能没有母亲。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儿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如果救不了自己的母亲,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在痛苦中思绪万千的海男,也深深地感到了无助和孤独。他内心尽管在呐喊要救母亲,可是现实却让他那般的无能为力,这个从小就没有感受过生父之爱的男人,却在此刻突然想到了父亲——那个在他的精神和物质世界里从来不存在的影子,渐渐被他的绝望和无助唤起——父亲你在哪里,你存在吗?你知道我的母亲在忍受着怎样的灾难吗?
海男再不敢往下想了,他振作起来,面对脆弱到了极点的母亲。母亲忧焚的目光望着他,说:“儿子啊,妈妈理解你的心情,为了治疗我的病,你会不顾一切的……但是,你想一想,妈妈患的是绝症,是治不好的,何必去花这个冤枉钱呢?再说,现在的医院,从不跟病人说实话,为了挣钱,把压根治不好的病一顿乱治,哪里会管病人的死活……他们那些不负责任的话,让多少人家倾家荡产,为了一个治不好的亲人,耗尽钱财、债台高筑……真是让人揪心啊我求你让我出去……”
海男扑过去抱住妈妈,泪流满面地说:“妈妈,我们要相信医生,他们能治好您的病的,前面都已经有人治好了,出院了……妈妈,如果您拒绝治疗,您对不起大觉舅舅,也对不起付蓉舅妈,他们为了您和我,付出了这么多的心血,您看在他们和您儿子的一片苦心上,也要留下治疗,妈妈,儿子不能没有您啊,您就忍心看着您的儿子痛苦而死吗?”
杏姑早已是泪流满面了,她和儿子抱头痛哭。
杏姑终于在医生的开导和劝说下,情绪稳定下来,准备接受治疗。
海男看到母亲的转变,内心也稳定了许多,但他想尽快回海关,与大觉商量这笔治疗费的问题。
海男在离开母亲之前,与住院部主任细谈了一次,他告诉主任,一定要用最好的药指派最好的医生手术,他将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这笔费用交给医院。
主任似乎被海男的真诚打动了,他向海男保证一定会尽全力治好他的病。
海男就这样告别了病床上的母亲,赶回了海关。
海男在去见大觉的路上,却突然犹豫了,他想到了已不在世的阿宝,想到大觉夫妇的悲痛,他的心收缩了。他想如果再把这种经济重压压在大觉一家人的肩上,于自己简直是一种罪过……
海男思来想去,没有去见大觉,而是在中途用手机给大觉打了一个电话。
大觉急迫地询问海男母亲的病况,责怪海男不把情况弄清楚就跑回来,海男支支吾吾地说:“医生说,要观察一些日子,是肿瘤,但不知是恶性还是良性……”
大觉听了海男语焉不详的话很生气,说:“你这孩子,真让人不省心,为什么不等你母亲的检查结果出来,医生的治疗方案确定之后才回来告诉我,我们好有所准备”
海男沉默片刻,说:“舅,我妈没事,您别担心,您已经为我们……”海男说不下去了。
大觉虽然感觉到海男有些异样,但他被目前家里及海关的一切事情缠绕着,不容得他仔细询问海男,他对海男说:“你要全力以赴关注你母亲的病,需要多少钱,立即告诉我,你秀虎姐也作好了拍卖画作的准备,只要你一张口,我们就办……海男,你妈太苦了,为了一段感情,为了你……”大觉说到此便把话打住了。
海男感觉到大觉话中的含义,他便硬着头皮问:“舅舅,您能不能告诉我,有关我父亲的情况……”
大觉沉默片刻,说:“以后再告诉你吧,别把心情搞这么乱,多想点你妈生病的事……我想,如果实在不行,把你母亲接到西桐来治疗,毕竟这里的医疗条件好些。”
海男听了大觉的话,的确心动了,他做梦都想把母亲接到西桐这边的医院来治疗,听大觉这么一说,他说:“我想办法吧,舅舅你就放心吧。”
大觉说:“放心,放什么心,你决定之后,我托人联系医院,联系最好的医生……”
海男说:“好,好,舅舅……我决定……我把我妈接过来治疗……”
当天夜里,在苦闷难解中的海男拨通了一个过去在部队一起当兵的战友的电话,他们约定在花园酒楼见面。
海男在给这个战友打电话之前,没有想好到底跟不跟他借钱,他只知道这位战友转业之后,在跟老婆一起做服装生意,虽然挣钱不多,但比起海男每月的死工资不知要强多少倍。海男是想和他聊聊,如有可能找他借一笔钱,好将母亲尽快接到西桐来治病。
在不大的包间里,战友龚彪早已在等他了。一看撂在餐桌上的车钥匙,这小子居然开上凌志了。好家伙,得好几十万哪俩人相见自然是格外亲热。龚彪像许多生意人一样,生意一做顺了人就发福地挺着个西瓜肚。龚彪捶着海男的肩头说:“好啊,你小子进了海关,威水了是吧?几年来电话也没一个,今天怎么忽然想起我啦?”
海男说:“我是在河北的张新那里知道你的情况的,是他给我提供的你的电话……”
龚彪故作神秘地说:“找我肯定有什么关照?”
海男沉默片刻,说:“最近遇到好多不顺心的事,心里好烦,一打听到你离我最近,所以约你出来聊聊。”
龚彪为海男斟满啤酒,两人碰杯。
两人四杯啤酒下肚之后,龚彪的话就多起来,说:“听说你混得不错嘛,堂堂查验科的大组长,谁不巴结呀?海关可是一个肥地啊,多少外资企业要进出口货物,都想早出早进,都想顺利通关,你们不知要吃多少企业的便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