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聿明一看表,说:“快十二点了,我得回去了。除了出差,我可没在外面过过夜。”
郑莹说:“我累了,你开我的车回去好吗?就停在你们厅附近就行。明天我去拿。”
魏聿明想,也行,要她送,来回一个小时,他也不放心。
在回家的路上,魏聿明的头脑就更清醒了。
回放今天的那一幕幕情景,就像看电影似的,仿佛那一切都是别人在表演。那是自己吗?自己也出轨了吗?可眨眨眼睛,定定神,那位主人公确实是自己,是他魏聿明。现在开的车不就是郑莹的小奔吗?刚刚那激情的拥吻和的感觉,现在还记忆犹新。这样对吗?这样道德吗?这样对得起江小林吗?对魏聿明来说,他心里的答案肯定是否定的。
再往深回忆,他发现这一切其实是郑莹精心策划的。是她在勾引他,在诱惑他。但这种勾引与诱惑难道没有真情实感?难道没有爱?他就对郑莹没有一点感情?如果说当初是因为看中她的组织部背景,那后来就没有被她别的东西所打动?比如她的思想,她的才艺,包括她对他发展的分析?他感觉到,答案是肯定的。两情相悦,势所必然。否则,他认为自己不会轻易跳进那个温柔的陷阱。特别是郑莹在事业上给了他引导和鼓励,她所描绘的蓝图给了他憧憬与遐想,小说、作家、鲜花、掌声……他越想越美,车子也越开越快,在道路两旁灯光的簇拥下,向家里疾驶而去。
停好车,他把钥匙放进包里的最底层。开门进屋,江小林和儿子都睡了。他尽量压低声音,简单洗漱了一下就轻轻上了床。
江小林醒了,说:“回来了?没喝多吧?茶放在床头柜上。”
魏聿明就说:“还好。”
江小林说:“喝点水,快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江小林总是这样善解人意,该说话的时候说话,不该说话的时候她绝不烦你。
此时,魏聿明又对自己今晚在外面的行为深深自责起来。魏聿明啊魏聿明,你自诩清高,自诩高尚,自诩是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可竟然也和一些男人一样在外拈花惹草,经不住诱惑。你对得起相濡以沫的老婆吗?对得起儿子吗?他们是如此信任自己,今后怎么面对他们?他就在心里想,以后一定要控制自己少和郑莹到一起。即使到一起,也只谈他创作的事。然而,他做得到吗?魏聿明就再也睡不着了。
他一夜无眠。
一大早,魏聿明就起床去了食堂,买回了馒头包子和稀饭。
江小林觉得奇怪,一年到头,老公是很少这样模范的,而且看他眼睛红肿,就问:“昨晚怎么啦,没睡啊,是不是有什么兴奋的事?”
魏聿明就有些紧张,正不知如何回答,突然想起了郑莹建议他写小说的事,就说:“昨晚和一个编辑朋友喝酒。他听我说起机关一些事,又见我还有点文才,就劝我写小说。说官场小说估计还有几年好市场,要我动动笔试试,别浪费了大好光阴。我想也是,预测自己,仕途就这个样了,看在那方面能否杀出条血路。就一晚没睡着。没吵着你吧。”
江小林说:“吵倒没吵着,但你翻来覆去的,我有感觉。你觉得那个编辑朋友的建议怎样?你能写吗?几十年的八股脑袋了,还有一点点文学情怀吗?”
魏聿明见她没怀疑什么,就放下了心,说:“我还是有信心试试。”
魏聿明记起黄山只有两天就要去香港了,觉得应该请他吃一顿饭,毕竟他们关系还可以,也算是为他送行。
那一段黄山真是应接不暇,厅里各处室,社会上各位朋友请吃请喝的有,请唱请跳的也有,说是排着队请他,一点也不是夸张。接到魏聿明的电话,他就推了已有预约的朋友。在他的心里,魏聿明是比较有分量的。
在席上,魏聿明向他表示祝贺,说香港是全球商业工作的典范之一,到那里去学习几年,抵得上在厅里搞几十年,回来后肯定会大有用武之地。
黄山就说:“老兄啊,小弟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那个时候你老兄肯定是厅领导了,你可要像以前一样关照我哟。”
魏聿明就笑道:“这种情况可能性不大。就算真有那么一天的话,你就来干我这个办公室主任吧。因为你既干过综合部门,又干过业务部门,既在内地干过,又有香港工作的经历,厅里有谁能超过你的综合素质呢?”
黄山说:“那我不干,也干不了。办公室主任可不是人干的。我宁愿到业务处去。再有,我也劝老兄一句,上不了就去搞业务吧。在你这个位置上,太招人现眼,干多了吧下面的人不高兴,干少了吧上面的人不高兴。总之,里外不是人,上下不是东西。我现在好了,暂别江湖,翻天搅地,与我无关了。”
魏聿明觉得黄山说得有道理。自己在这个位置上干吗呀,值得吗?随便到哪个业务处,他都觉得肯定会干得好,会过得比现在潇洒,不会比任何一个人差。而且业务处工作单纯,不像办公室的牵涉面广;经费充足,用起来灵活,不像办公室卡得死;容易出成绩,不像办公室一年忙到头,还不知道忙些什么,到了年终,记功没有什么先进事迹,得奖又没有硬绩效。可是,业务部门随便能去得了吗?他不是没有提过,但郑京总是说,办公室的工作非常重要,主任这个位置不是一般人能干的;又说业务处长差一点没关系,影响不了大局。所以,党组还是很器重他的,要他安心本职,把眼睛往上看,不要再往左右看。说得很实在,也很贴心,弄得他没有一点脾气。
魏聿明就说:“唉,我不是没想过,也不是没说过,但领导老是不同意。兄弟说句心里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奈何?”
黄山说:“不过也是,办公室主任确实不是哪个都能当的,更没有几个能当好的。以前的机关哪有这么多人,想问题,提思路,搞部署,抓落实都是领导的事,办公室只管跟着领导走就行了;如今是反过来了,想问题,提思路,搞部署,抓落实都是办公室的事,领导只管跟着办公室跑就行了。我们在业务处就有体会,也看到了这一现象。领导在台上讲,都是办公室写好的材料,有点想法的领导还脱稿说几句,没有想法的领导则照念不误。我有时觉得开会啊,部署工作啊,有点像唱双簧,领导是前面那个人,只张张嘴,表表情,其实说什么话,发什么声,都是后面那个人决定的。你们才是幕后的无名英雄。”
魏聿明一听,觉得他说得很形象,很生动,也很深刻,心里涌起一阵感动。
他给自己倒一杯,说:“黄山我接触你这么多年,才发现你还这么有思想。你对办公室工作的理解已经达到了一种哲学的高度。你以后如果当了厅领导,那办公室的干部就遇到明主了。你可要多关心提携他们。来,先敬你一杯!”
黄山说:“哪里哪里,一点感受而已。我当不了厅领导,就是当了厅领导也没那个水平管办公室。说说可以,做是不行的。还是你老兄亲自抓吧。”
吃完后,黄山按照郑京的暗示,去了一趟贾志诚家,一则表示告辞,二则也正式和未来的厅长开始走动。俗话说,走亲走亲,不走不亲。而且还有个先走先亲的问题,现在趁贾志诚还没登上厅长宝座的时候去亲近他,比以后他当了厅长再去亲近,成本要低得多,效果也要好得多。他是深知其中的奥妙的。
由于平时没有个人间的来往,他并不知道贾志诚喜欢什么,但有一点他是知道的,就是贾志诚喜欢喝酒。于是,他带了两瓶茅台,先投石问个路吧。
去了贾志诚家,迎面看到对面墙上是一排装饰柜,柜里竟全摆的是各式各样的笔筒。从质地来看,有木的,有石的,有竹的,有玉的,还有泥的;从外观来看,有深有浅,有大有小,有方有圆,有黑有白;从形状来看,有雕龙刻凤的,有描菊绘梅的,有镂字画图的;从年代来看,有唐宋元明清的,也有现代的,琳琅满目,五花八门,简直就像一个笔筒历史博物馆。
黄山根本就没想到外表粗放的贾志诚居然有如此雅好,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赞道:“贾厅长,您收藏的笔筒可以入吉尼斯大全了。”
贾志诚笑道:“我哪有这个水平?这是家父的喜好。家父私塾出身,后又做过高中语文老师,平生就喜欢写字作画,尤其喜爱笔筒。这里大部分是他从各处收集来的。有一部分则是我的朋友送的。我以前不以为然,家父去世后,我看多了,摸多了,收多了,竟也产生了感情和兴趣。哎呀,都是些区区小玩意儿,不足挂齿。来,坐。”
黄山就把来意说了一下。贾志诚便站在厅领导的角度,鼓励了他几句,当然也提出了几点希望,并特别指示他要多站在省里经济建设的角度想问题交朋友选项目。走时,他执意要黄山把酒提回去。黄山则死活不肯,说只是两瓶酒,纯是向老领导表示一点点心意,别无其他目的。
伍大姐见状,就在一旁道:“小黄要去香港了,又是头一回来,不要让人家难堪。”
贾志诚这才作罢。
魏聿明去郑京办公室,想问问那个研讨班的主题报告看得怎么样了,还有何指示。
郑京早有了自己的想法。他首先给了一通高调表扬:“材料我看了,你们写得很好,表现在思路对头,符合现在中央和部党委的要求;问题找得准,都是一些影响我们商业工作发展的瓶颈性问题;原因分析得清,找到了症结所在;措施也可行,是个好报告啊。看得出你们确实动了脑筋,花了工夫,大家辛苦了!”
魏聿明一听,心里暗自高兴,忙说:“哪里哪里,厅长您是过奖了。我是特意来听您的修改意见的。另外,这个班什么时候办,怎么办,也得请您指示。”
郑京停了停,说:“不过,这个研讨班暂时还不能开。一则部里省里最近事情比较多,大家的工作任务比较重,难以把大家集中到一块;二则中央和部里最近都在吹风,商业部门和商业工作要进行改革,将会出台一些新的政策。等新的政策出来再召开这样的研讨班会更有针对性,更切合实际;三则我们厅党组自身还没有就这些重大问题认真思考过讨论过,肯定会对一些问题有不同的看法,如果思想不统一,这个主题报告出来就会引发一些矛盾,可能会造成一些思想的混乱,势必影响今后的工作。所以啊,我认为现在办研讨班条件并不成熟。你放一放吧。放心,你们的成果不会白废,以后肯定会有用的。”
魏聿明越听越不对头,脸上一直挂着的微笑一下子就冻住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这一说,那前一段研究室的忙乎不是瞎折腾吗?但厅长说得又非常合情合理,无懈可击。你想争取都不知从何处下手。
他的脑子飞快地转着,忽然就有了一个主意,便说:“厅长,您看能不能这样,我们把这个报告再改一改角度,以您的名义和口吻,做一篇研究文章向部里报如何?”
郑京摇了摇头道:“不必了。里面一些观点和内容以前贾厅长都写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还得到过部长的重要批示。再这样报,部里会笑话的。我一个一把手看问题想问题肯定得再高一些再深一些吧。此事以后再说。总之,你们辛苦了,我代表个人向你和研究室的同志们表示慰问。”
白晓洁的级别问题又拖了几个月一直未解决,魏聿明觉得自己老是去找郑京专门说也不合适。现在见郑京心情较好,又是肯定,又是表扬的,他就顺带提了一下。郑京说:“白晓洁现在是助理,只能往副主任走,不能再往副处级走。副处级毕竟只是个非领导职务。等以后有职位空出来再说吧。我心里记着呢。”
魏聿明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魏聿明回到自己办公室,仔细琢磨郑京的意思。培训班说得好好的,为什么一下子就变了呢?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吗?又是又好像不全是。从他后面的话里,魏聿明还是感觉出了他对办公室帮贾志诚写文章非常不满。虽然他看起来是随便说说,但细细品味,却是大有深意。是啊,一个一把手去学习二把手的文章,还要他去谈体会,在机关,这说得过去吗?尽管在主题报告中,他们刻意没有提贾志诚的文章和部长的批示,可郑京是何等人物?大小也是个厅长啊,不是一般的人。他能不从中看出点什么吗?
于是魏聿明去找了白晓洁,他要把厅长的指示传达给她。白晓洁听了很是生气,说:“他是人,我们也是人,太不尊重别人的劳动了吧。一个一把手没想好就不要随便表态啊。由他吧,他说不开就不开。我到时从贯彻落实部长批示的角度把它再改一改报部,算是交差。其实我们这样干是为谁呀,还不是为他!我就想不通他为什么总是要和我们过不去?对他有好处吗?”
魏聿明当然不能跟着她生气,就说:“厅长说的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他站的位置不同,自然有些情况是我们想不到的。另外,作为研究室,以后还是得多站在一把手的角度想问题写材料。方便的话,你们找个题目也给郑厅长写篇署名文章,也在部里发发,露露脸,出出声。我倒没什么,我是为你着想。你的职务问题也拖了这么久了。”
但白晓洁不干。她说:“我才不愿为他浪费脑细胞呢,不值。魏主任,你也不用再为我的事操心了。我可以跟你打赌,在他的任期内,我的问题肯定不会得到解决。我还可以预测,你的问题同样如此。你信不信?”
魏聿明笑了笑道:“我到了这一步可以了,运气好最多还上得一级。但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在这个事情上,不能太积极,可也不能太消极。你想想吧。”
这一段魏聿明的小说倒是写得颇为顺利,每天下班后都在自己家里的那台电脑上敲上三五千字,他取名为《官场春秋》。江小林觉得这个名字太露太白,虽然大气,但没有什么想象空间,建议要隐晦一点,不要一眼就看穿。她以王跃文为例,说:“你看人家《国画》取得多好!正看,官场只是国家中间的一幅画;反看,他只是为国家官场画一幅画。而且他写作的风格也像作国画,着墨浅淡,黑白两色,注重写意,自然空灵。”
魏聿明就笑:“作者真是这个意思吗?”
江小林说:“正说明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想想,一个书名就让人这么琢磨,本身不就是很高明吗?”
魏聿明认为有理,想了想,脑子里突然电光一闪:《仕图》!对,就“仕图”。
江小林说:“你说说意思看。”
魏聿明说:“正说,是为那些在仕途中的人画一幅图,而且谐音是仕途;反说,官场上的人还不都是图个位置。怎么样?”
江小林吟咏片刻,露出了赞许的笑容:“嗯,这名字好,有嚼头,绝!”
魏聿明以前没写过小说,可他看得多,古今中外,涉猎不少。古人讲,“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确实如此。魏聿明下笔的时候,各种各样小说的结构、风格和语言就纷至沓来,在他的脑子里碰撞组合,为他提供最佳选择。至于那些人啊事啊,就更是在他的脑子里活跃多年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所以他越写越顺手,越写越像模像样。一个月下来,竟写了七八万字。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是有这方面的潜质,多亏了郑莹的挖掘,不然,他的某些能力就会慢慢萎缩、埋没,一辈子就是一个极大的浪费和遗憾了。那一段时间,郑莹发过几次短信,也打过几次电话,约他去太白酒楼喝酒,或者去青山绿水聊聊天,但他都以工作忙为由婉拒了。他只是在联系中向她报告了创作的进展和创作的一些体会。她总是鼓励他,只要坚持下去,肯定没问题。魏聿明其实感觉得到,郑莹很想多和他在一起,对他的婉拒,她似乎也明白是他有意回避。但她没有生一回气,也没有发一句怨言。每次她总是笑嘻嘻的,说好吧,那就下次有空再约。就像一个普通的朋友或同事,合也好,散也行,平淡如水,可他分明感觉出了她的理解和宽容。
其实,魏聿明有时候也想和她聚聚。是人都有。控制的唯一办法,就是不给它机会。魏聿明就忍着,一再地忍着,并努力把这种挥洒在那方小小的荧屏上,放纵在那个他为之魂牵梦绕的故事里。
有一天,部办公厅发来通知,请魏聿明去杭州参加一个小型研讨会,会期两天,活动两天,主题是研讨全国商业机关如何适应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发展,并研究修改部长在即将召开的一个全国性会议上的讲话稿。魏聿明就想到了白晓洁为贾志诚写过的那篇文章以及准备开研讨班的那个主题报告。他就叫白晓洁给自己调了两份。他想带去在发言时参考参考。
接着,他还是发了个信息给郑莹,告诉她他要出差。
郑莹回道:“好啊,到时你住哪儿、房间电话告我,我给你打电话。”
魏聿明说:“行。”
郑莹说:“小说进展怎么样?”
“还行,都有快十万字了吧。”
“把稿子带着吧。有笔记本吗?”
“有。”
“带个笔记本,晚上可以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