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离揉了揉双眼，“不想牛奶奶出事”。

越揉，哭的动静却越是大了。

自院门进来的城主夫人听到这一切，本就铁青的脸变得更加铁青，就算青面鬼来，也要略逊一筹。

“咳、咳”。

这两声倒不是装出来的，实在是被那酸腐味熏得嗓子疼。

小离与九夫人双双回头，这才注意到城主夫人来了此地。

小离见过，便立刻站起身来说道：“城主夫人好”。

城主夫人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淡淡的笑意，觉得这小小婢女十分不错，很有礼貌，又望了望身旁有点虎背熊腰的大妈，很是讨厌，心里想到我放低身位自己前来，怎么连一杯清茶都没有，难怪前任城主被罚去东罗深林为奴，这位前城主夫人真是功德深厚。

其实，九夫人家里是有茶的，而且是自己亲手炒的茶，很是甘甜，但她听闻牛奶奶的事与城主府有关，自己儿子赵一尘又与那李存礼起了冲突，她实在是不想看茶，甚至连板凳都不愿意递上一根。

可小离还是太过礼貌，连忙将自己的板凳送了出去，九夫人也只能沉默的接受这个事实。

至少不能将那板凳抢回来不是？

“不错”。

城主夫人越发对这个小婢女满意。她坐在那板凳上，侧着身子，两条修长的腿自然相交，上半身略微勾着，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放在怀中打着节拍。

九夫人将择好的地芥菜往身后一挪，两人是面对面坐着，中间没有任何阻拦。

“城主夫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要事？我这人是个粗人，有话直说”。

言外之意自然是我这里不欢迎你，有话直说，有屁快放，说了就走，放了就屙。

城主夫人却完全没有听出这言外之意，只是觉得这妇人好生霸道、粗鲁、无礼，一点也没有旺夫相，幸亏这小婢女没有学，否则就要出大事。

“听说你家那婢女，叫小离的，很不错，我们城主府也缺个婢女，想要买下来，不知道要多少”。

小离有些愣住，不可思议的看着那位貌美如花的城主夫人与洋洋得意的李存礼。

“不卖、不卖”。

九夫人没有丝毫犹豫，连忙用那长满老茧的手挥了挥，“你家少个婢女，我家一尘还少个书童”。

城主夫人来之前早就做足了准备，也早已猜到赵家那婆娘肯定会狠狠的敲诈一笔，面对九夫人的拒绝自然是没有丝毫意外。

她很是潇洒的打了一个响指，李存礼很乖的拿出一张银票来，银票上写着“壹万”二字。

确实足够有诚意。

当年小离卖身葬母时所有的开销不过二十余两，这几年间，小离又是任劳任怨，九夫人也不过每月给上一吊铜板。

壹万两白银，对小离来说确实足够动心。这样，九夫人就不用再这样操劳，少爷也能更好的修行，说不定还能攒够去东罗森林的盘缠。

小离知道，去东罗森林见老爷，一直是九夫人的心愿。

可九夫人却依旧不为所动，“区区壹万两，不卖还是不卖”。

小离有些吃惊，更有些感动，她没想到九夫人如此看重自己。

以后自己要更努力一些，才能对得起夫人与少爷。

这一次，确实着实出乎了城主夫人的预料，她以为九夫人至少也客气客气，说些场面话，比如“壹万两是不是太少了些？小离对我家可是很重要的”之类的话语。

可结果却是又一次吃了一闷棍。

市井上的酸腐味越来越重，已飘进了院子，城主夫人实在是受不了了，拖着下巴的手已捏着了鼻息，闷声道：“我也不想耽误时间，你开价多少，我家小满看上她了”？

九夫人简而言之，“开什么价？不卖”。

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城主夫人有些无语，这个婆娘怎么油盐不进，一旁的李存礼又道了一声，“娘，我觉得她很好”。

这是一种暗示，母子二人在城主府就已商议，若这婆娘不要银子，他们还有一条兜底的价码。

“你把她卖给我，你家相公可恢复草民之身，她就是个外人，那可是你同床共枕的夫君，再说，你也不想你家小姐失望吧，她可是在九泉之下等着你呢”。

如春雷炸响，九夫人脸上终于浮现出那浓厚的愁容，她一言不发，只是撇过头去看着小离。

新任城主李胥，乃是当今秦武帝爱妃表舅，凭着这一层关系，要救一人，绝非虚言。

小离清楚，也很明白，若能以自己一人换少爷一家团聚，绝对是最好的报答。

今后无论发生什么，她也认了。

九夫人有些不忍，小离却向前迈出了一步，拉着九夫人的手，仔细的摸着。她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是九夫人亲自为其洗澡，为其打扮。那时候，九夫人的手就如同上好的玉石一般，总是那么温，那么热，那么滑，那么好看。

可如今，指尖上去年干裂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手背上的刀伤才是昨日添上。

老爷离去三年，九夫人变了很多。容貌变得苍老，脾气变得火爆，身材变得臃肿。尤其是在深夜独自无人的时候，小离总能听见九夫人房里传来的呜咽。

这些事她从来没有与少爷说，因为她知道少爷从不关心这些，少爷一心想的就是修道，可修道一定要这样绝情吗？小离想了很多次，也看了许多修道书，可依旧还是不明。

少爷可以这样，但小离不行。她终于又往前迈出了两步，放下了九夫人的手，仿佛之间，她如同易水畔的荆轲，眼神中充满了诀别。

九夫人依旧犹豫，或者说是心中很不忍心。

以小离换一家三口团聚，实在是极为划算的买卖。

“九夫人，我……”。

当年，荆轲身旁是送别的友人。现在，小离身后是懒散的少爷。

赵一尘不知何时出现，但他一出现便抓住了小离的手，将她拽向自己的怀中。

“小离，我饿了，去弄碗蛋炒饭”。

小离待在原地，眼中泪花照耀着漫天星光。

“听不见吗？少爷饿了，想吃蛋炒饭，还不快去。怎么做婢女的”。

八岁的赵一尘挡在小离身前，有如一座大山。

“好的，少爷”。

双眼抹泪，小离却笑了，如冬日中的暖阳。

城主夫人对赵一尘素无好感，甚至有一些恶心，加上那酸腐臭味，她终于受不了了，“呕”的一声，吐了一地。

酸腐臭味更甚从前。

“你们好好想想，那可是东罗森林”。

言语之中已带了几分威胁之意。

可赵一尘毫不在意，只是道：“不就是东罗森林”。

“我再问你一遍，九夫人，小离肯不肯卖”。

九夫人已与赵一尘站在一起，昂着头，无丝毫惧色，“对不起，小离是我家老爷送入府的，没有老爷的点头，我绝不能卖”。

“好，我们走”。

李存礼还是不死心，绕着小院张着嘴巴大声喊道：“小离，小离”。

小离拿着锅铲从伙房里走了出来，李存礼便又在她的耳边说了几句，然后牵着城主夫人的手走进那顶鎏金花轿之中。

“娘，我会将爹接回来的，相信我”。

赵一尘说完，又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九夫人点燃三炷香，跪倒在小姐灵位之前。

小离端着一碗香喷喷的蛋炒饭进了房间，那碗蛋炒饭被端在赵一尘身前。

赵一尘先吃了一口，然后眉头紧皱，小离的心也跟着那一张一松的眉毛有序的跳动。

那碗饭终于吃完，赵一尘说了句，“比平常要咸一些，下一次少放些盐”。

“好的，少爷”。

小离又坐了一会，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似有什么心事，赵一尘看见了，但没有问。

小离来来回回走了数十步，还是端着空碗又走回了伙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