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云是依照高眉娘的吩咐来的,他因为是高眉娘的“徒弟”,所以还能回去那边伺候师父,这次回来表面的理由是要再收拾些高眉娘要他收拾的东西,所以也不能久留,把该拿的东西都拿了之后,便又回去伺候了。
凰浦众人都欢天喜地着,暂时竟无人发现有什么异状,忽有一个童子近前来邀。林叔夜猜到童子背后是谁,便未拒绝,摸着夜色来到一条小河边,登上了一艘小船,童子自上岸去。
船舱里头坐着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林叔夜没有猜错,正是陈子峰。
见到林叔夜,陈子峰满脸怒色:“你怎么搞的!怎么令她陷入如此境地!”
林叔夜冷冷回道:“她的事情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陈子峰怒道:“你是他的庄主,本该守她护她,如今却……”
林叔夜冷笑道:“我至少没泼她一脸毒胶,逼得她跳入急湍之中,颠沛流离十二年!”
陈子峰重重一拍船舷:“林叔夜!”
林叔夜毫不示弱,冷冷道:“你找我来,就是跟我吵闹?”
“你算什么东西!也值得我跟你吵!”陈子峰怒道:“我只是无法眼睁睁看着秀秀被昏君玷污!你呢!你是不是怂了,准备认了这个憋,亲手送你的好姑姑入宫侍驾。”
“入宫侍驾”四个字可将林叔夜刺得狠了!
他厌恶陈子峰,至少却还能跟陈子峰一斗,但面对皇帝时,却是全然无力与抗了,眼前这个兄长他曾经崇拜过,也曾经厌恶过,而此时此刻竟又被皇帝的出现逼得两人同仇敌忾了起来。
陈子峰胸口起伏着,稍压怒火:“我要你将她的经历细说给我知——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林叔夜不开口。
“怎么?”
“我怎知你要做什么!”
“我要救她出生天!”
“凭你?”林叔夜笑了:“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这是哪里?搞成了几桩阴事,就当自己无所不能了?别以为自己真是个人物了,在行宫那些人眼里,你我与蝼蚁无异。”
陈子峰冷笑道:“我再怎么无能,至少也比你强些!真以为这十几年我是吃白饭的?就算是十三年前,我在宫中朝中的人脉,也不是你现在能比的!”
林叔夜沉默了下来,片刻之后才道:“你当年是怎么偷梁换柱的?那可是在大内,你怎么能众目睽睽之下让沈女红吃瘪,还将姑姑的成就嫁接给长姊的?”
陈子峰冷笑:“现在你还有闲心管陈年旧事?”
“什么宫中朝中的人脉这些话是你自己提的,你不跟我说清楚,我就无法信你。”
陈子峰忍了忍,才道:“和今天皇帝一尊不同,那时朝堂、大内都混乱着,我借力打力,自能行偷梁换柱之事。”
他见林叔夜皱眉头,也知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不是好糊弄的,这才道:“霍韬借我为桥,出入尚衣监行事,取得了宫中信任,宫中也正需要一个外朝大臣为倚,因此借着斗绣的事,内把领尚衣监的太监换了,外由霍韬执行皇帝心意攻击政敌,那时候其实各方面都不把斗绣当回事,不过借着个由头进行权争,权争既定,什么绣品名次、人员都随便安排了。我借故与那位掌事太监交好,自然一切好办。”
“就这样?”
“自然。”陈子峰冷笑道:“咱们在广绣行中也算个人物,但到了庙堂之高,你我却注定了只是大人物手中的棋子,我们做的事情,只能在他们的要做大事的缝隙中,夹入一点我们的打算,顺势而行罢了。”
“那个与你勾结的太监是谁?”林叔夜问。
“他早死了,一个死人的名字,说来作甚?”
“那个太监死了,太后也死了,你在宫中还有什么倚仗?”林叔夜怀疑道:“何况如今皇帝南巡,行宫之中人员变动更大,你也渗透得进去?”
陈子峰烦躁道:“我自有我的办法,当然也有我的不足,否则我今晚还找你做什么?你到底想不想救秀秀?”
林叔夜闻言黯然,他也知道此刻真要救高眉娘的话,所有力气都得用上了,哪怕是曾经的敌人——这才将御前对决时的变故、以及之后高眉娘通过林小云传递回来的消息都告诉了陈子峰,他知道此事关乎生死,因此竟未有所隐瞒。
他不喜陈子峰接近姑姑,但此刻也只能相信他应该不会害高眉娘。
陈子峰听完怒道:“这个昏君!果然心有不轨!”他骂完之后,抬头沉思良久,这才说道:“有两件事,第一件你要传个话,要秀秀尽量拖延,暂时莫见皇帝,以免被他所污。”
林叔夜皱眉:“拖延?能脱多久?”
“不用拖很久。”陈子峰道:“很快就到卫辉了,御驾会从那经过,我在那边有人,只要拖到那时即可。”
“好吧。”
“第二件事,胡天九还在你队伍中吧?”
“在。”
“将他借我半日。我要他制点东西。”
“制什么?”
“你最好不要问。”
“就这两件事,你就能救出姑姑?”林叔夜皱着眉头:“而且你不需要我配合么?不需要姑姑配合么?”
“都不需要,你只要按我所说,让秀秀拖延一两日,等到卫辉之后,我自会救她出来。”陈子峰顿了顿,说:“你怕什么呢?你怕我救她出来后,她就不跟你了?”
林叔夜冷笑:“那不可能!”他顿了顿:“姑姑若不是顾虑会拖累别人,还未必愿意受你援手!”
“你知道就好。所以我插手的事,你也可以瞒着她。”陈子峰道:“到卫辉之后,若变故无法控制,你就执生吧。”
林叔夜回来后先让喜妹去寻“云娘”,跟着又将胡天九派去做事,喜妹先回来,道林小云一时不方便,需等两个时辰。林小云还没来,胡天九先回来了,他脸上犹有余悸,有些抱怨林叔夜:“你怎么将我送去陈子峰处?”
林叔夜道:“实有不得已,不过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倒也没有,就是让我做些机关。”
“什么机关。”
“他……他不让说。”胡天九踌躇。
林叔夜正色道:“此事关系重大,你若不说,回头我们可能都有性命之忧!”
“这!”
“你信他,还是信我?”
胡天九一想也对,这才将陈子峰要他做的东西说了。
林叔夜大为奇怪:“你还会做这东西,我只道你会削磨金属之物呢,只是他要你做这个干什么?”
“这些机关事物,才是我的本行啊,削铁磨针不过是因为绣庄需要。不过我也不知道他要我做这种引火机关做什么。”
林叔夜沉吟道:“行了,我再琢磨琢磨。你先回去,此事要守口如瓶。”
这时杜鹃三叫,林叔夜依约前往,见面后屏儿道:“姑娘让我来告知庄主一件事:今天陈子峰忽然现身,开了大价钱,要买凰浦的股子。”
林叔夜一奇:“他要买凰浦的股子做什么?”
“姑娘一时也不解。”屏儿道:“或许他觉得高师傅封了神姑,凰浦绣庄要水涨船高吧。”
林叔夜道:“霍姑娘的意思呢?”
屏儿道:“他开的价钱很公道,甚至是溢出常价了。姑娘心中愿意卖他,但她说咱们和林公子一场好友,还是先问问公子的意见。”
林叔夜沉吟着,说道:“既然股子已经卖给了霍姑娘,那就是霍姑娘的东西了。她愿意出售,那便出售好了。”
屏儿见他应允,倒是松了一口气,其实霍绾儿是看到高眉娘身上危机暗藏,纵然可能因为“神姑”之封而获大利,但里头也仍有极大的风险,便有心抽身,只是这话却不好提。
屏儿走后不久林小云过了来,林叔夜便将陈子峰之事跟他说了。
林小云皱眉:“这个人能信?”
林叔夜咬牙道:“到如今我们哪还有选择,难道真的眼睁睁看着姑姑入宫?”
林小云叹了一口,他也是不乐意的,却又说:“但陈子峰又要去买凰浦做什么?这两件事不对啊。”
林叔夜被林小云一提醒,也忽然发现这两件事的矛盾之处:如果陈子峰真的要救出高眉娘,神姑册封必然搅黄,那凰浦不但不能鸡犬升天甚至还要受牵连;可如果陈子峰有什么歹心要害高眉娘的话,他还花大价钱买凰浦做什么?
林小云想来想去,最后道:“我只能说这人是疯子,谁能知道一个疯子要做什么!”
林叔夜却想:“他就算疯,那也有理路可寻才对。”这个世界上如果说还有一个男人最能理解陈子峰的话,那个人必定就是林叔夜,哪怕是他的发疯状态,林叔夜也能知他为什么疯——他只要将自己代入到陈子峰的位置上去就行了。
“如果我是陈子峰,此时此刻,我……”这样一代入,猛地惊悚了起来!忽然惊道:“我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嗯?”
“他没打算救姑姑!他是要……怪不得他不需要我配合,不需要姑姑配合!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啊?”
“他不是要救姑姑,他是要杀了姑姑!”
“啊?什么?”林小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他要杀人的话,那还要姑姑拖延做什么?”
“他怕姑姑‘不干净’了!他要姑姑拖延两日,是给他时间布局加害,他不能容忍的是姑姑被人‘玷污’,我不行,皇帝也不行!”林叔夜的声音颤了颤,似乎在为接下来自己要说的话而心寒:“救了姑姑出来,姑姑还是跟我,他能甘心?但若置之不理,姑姑又……又会落进皇帝手中。所以只有在姑姑干净的时候杀了她,才是……才是他能接受的结局!”
林小云都愣了,实在实在无法想象一个人得自私恶毒成什么样子,才会这样去对待自己爱的人——如果他这样对高眉娘真的是爱她的话。
“但这和他买凰浦的股子又有什么关系?”
“他要姑姑干干净净地死,这是第一。在姑姑死之前,他陈子峰是庄主,而姑姑是绣首,这是第二。”
林小云自诩聪明,竟然也听不明白:“什么意思?”林叔夜一时没解释,这时林小云终于反应了过来,潮州脏话都爆了出来:“我蒲伊呀母!小个!个小个!(疯子!这人是疯子!)这家伙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陈子峰是庄主、高秀秀是绣首——这是陈子峰心里头永远想回到的过去,现实中回不去了,于是他想在高眉娘死的时候让这种关系重现。
林小云整个人都打起来摆子,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恶心的,过了好久才道:“那……那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那几乎是没有办法的!
二林是想救人,就算捅破了陈子峰的奸谋也于救人无补,何况高眉娘本来就抱有死志了。
要从皇帝手中毁灭一个人还有机会,但要把人救出来那就真是千难万难!
林叔夜揪着头发,连拔了数十根,拔到头皮渗出血渍,还是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林小云知道劝不了,叹道:“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撞上这些人:皇帝是个昏君,会首是个疯子,只是这个疯子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复杂,又叫胡天九,又搞什么拖延,他真要杀人还不如想办法下毒,那还容易些——买通宫女厨子说不定就行了。”
林叔夜怔了:“是啊,为什么不是下毒,而要用到引火的机关……火……火……啊!”
林叔夜惊呼了出来!
他脑中再次响起了那句话:“到了庙堂之高,你我注定了只是大人物手中的棋子,我们做的事情,只能在他们的要做大事的缝隙中,夹入一点我们的打算,顺势而行罢了。”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林叔夜没给林叔夜解释他明白了什么,只是叮嘱他这事先瞒着高眉娘,“仍然按照陈子峰的安排,拖延到卫辉。其它的事我再作安排。”
林小云便猜表哥已经想到了办法将计就计,不过他不知自己走后林叔夜又拔掉了上百根头发:“陈子峰想做什么我已经猜到了几分,果然狂妄大胆!”
“他这么做,背后必定有主使之人,否则凭他区区一介商贾,做不得这般大事!”
“我既猜到了他要做的事情,还能预测到时间、地点,从中取事便有机会!”
“但是我得有个抓手!一个能接近行宫的权贵!我却去哪里找这个权贵?”
“这个权贵,不但要能接触行宫,而且是我能够得着的,不但要够得着,而且还要能被我买动。”
他所知道的,这次随驾南巡的权贵人物在脑海中一一闪过: